第8节

我还以为你会把她当成刽子手呢。
不,她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的伟大在于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她自己!
我若有所思地触摸着筝筝的感触,低头用眼角的余光探知她的心灵。豁然看到,艾利阿姨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然后到了弟弟的房间,弟弟跟着她进入手术室,不一会,弟弟把那个生灵残存的尸骨收拾出来,满手血淋淋地走出克隆山庄。而我和筝筝毫无生息地看着弟弟野蛮地命令着服务生样的生灵,把尸骨运出克隆山庄。
“还是让他学学人类的文明比较好,”筝筝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有这个潜质——学什么像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反问,头脑里却出现山崖地低下弟弟拥抱筝筝的那种成熟男人才有的娴熟与力量。
“这个……也许你比我更清楚……”筝筝欲言又止,而后说,“你打算带他走出克隆谷吗?”
克隆谷(47)
“我还没想好,”我说,“母亲不允许他离开这里。”
“为什么?”筝筝疑惑不解地问,又醒悟般地自语,“我看最主要的原因是母亲怕他太野蛮,所以不让他离开这里,可是,我觉得只有到了外面的世界,他才能改掉这种粗鲁的行径,你说不是吗?”
我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窗口,褐色的山崖刀削似的,裸露出原始的狰狞,我望着这一切感慨而沉重地对筝筝说:“也许这个峡谷在亿万年前就是如今天这个模样,亿万年后也是如今这幅模样,除非地壳有大变迁才会彻底地改变,我的意思,改变弟弟的动物的野性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本来还想说母亲告诉过我,弟弟的大脑有先天的基因残缺,可话到嘴边就溜回肚子里了。
“是不容易,”筝筝接着我的话说,“可是,让一个人在这远离文明的地方生活一辈子也不容易,我甚至觉得弟弟太可怜了……”
筝筝的话道出了我的心声,一声叹息带动我的身体不经意地晃动了一下。许久,我终于说,“我也想带他出去,可是,又不想违背母亲的意愿……”
“也许你带他出去,”筝筝打断我的话说,“把他培养成一个高智商的人,到那时,母亲感激你还来不及呢。”筝筝笑了,这是我们到了克隆谷以后,她还是头一次绽放这么灿烂的迷人的微笑。
筝筝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把我那颗恍惚不定的心平稳下来,我说,“那我就要好好教育他,从小学开始教……”
“我可以找我妈妈帮忙,”筝筝笑着说,“我妈妈是小学校长,假期里刚好有学生补习课程,我请我妈帮弟弟当个插班生。”
“哦,”我惊讶而兴奋地说,“真的吗?那太好了!”
正在此时,一声巨响,门砰地被推开了。弟弟风尘仆仆地进来。
“哥哥,”弟弟急切的声音,“妈妈已经离开了,你现在就带我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吧,哥哥!”
我无言,望着充满极度渴望的弟弟的眼睛,脑海里飞旋着母亲的告诫:他还不能离开克隆谷,还不能……
“哥哥!”弟弟的声音再一次震撼了我,“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广阔,真的!”
“你——”我惊喜,“妈妈曾经带你离开过克隆谷?那么,我带你出去也不是我违反她的意愿了……”
“不,”弟弟说,“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克隆谷,我是从那个地方看到的……”
“这里还有别的地方通向外面的世界?”
我和筝筝彼此对望,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什么地方?”
“哥哥!”弟弟说道,“你答应带我离开克隆谷,我就带你去。”
筝筝笑了,她面向我说,你看,他还懂得和你谈条件,看来他很快就会学会人类的文明,答应他吧。
母亲的话语又在头顶缭绕:他不能离开克隆谷,他不能离开克隆谷……
克隆谷(48)
可我还是不能下定决心带他走,于是,我说:“我带你走,要看你的表现、要看你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多少才行,你还是先带我们去看看你所说地那一个通向外面世界的地方吧。”
弟弟就像一个真正的10岁的小孩子一样,无可奈何地嗫嚅着说,好吧……
说罢,他转身示意我们跟着他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内心深处头一次地涌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对他,这个曾经要淹死我的弟弟产生了一种怜爱之情——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贴着大峡谷侧壁,我、筝筝和弟弟一起向峡谷的深处走去,这个大峡谷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自然风光,一路上长尾巴松鼠在峭壁的松树上跳来跳去,有几次玫瑰色的响尾蛇又来袭击我们,却都被弟弟赶走了,我已经有点体力不支了,我建议,休息一下,于是,我们就在原地停下来。
我仰望天空,蓝天白云被大峡谷横刀切断,映衬大峡谷的形状好似一条飘逸的长条丝巾,褐色的大峡谷在下午的阳光的照耀下,像滴血的玛瑙镶嵌在空中,而就在这接近90度的立面峭壁的半腰上,一朵白色的野百合顽强地生存在峭壁缝隙稀薄的泥土中,我为这朵百合的生命力惊叹不已。
“筝筝,”我看着也有些娇喘微微的筝筝说,“我真想把那颗百合摘下来送给你!”
筝筝又露出蒙娜丽莎般甜美的微笑说,“好啊……”
“可是,”我望洋兴叹,“这么陡的峭壁,恐怕连猴子都爬不上去……”
“哥哥,”弟弟的声音忽然打断我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去给你摘下来。”
还没等我说话,弟弟已经开始攀岩附壁了,那动作比猴子还快,地球引力对他好似不复存在,我和筝筝看得呆若木鸡,还没有醒过神来,弟弟已经把野百合花送到我面前。
我接过那朵洁白没有丝毫形损的野百合花,回身送给了筝筝,筝筝开心地笑了。看着弟弟这矫健的身影,我甚至感到,他身上的野性并不可怕,长期生活在这个大峡谷,野性也许是必须的。
趟过横七竖八的荒草丛,我们似乎来到了峡谷的尽头,呈现在眼前的是光秃秃的山头,其实,说它像山,可它更像一块伫立在海水中的巨大的礁石。
“你看——”弟弟说着,灵巧地蹲下他的身躯,继续说,“那有一个月亮般的圆圆的洞口,我经常游过去,那里面有一个好大的洞,我在那边的洞口望着外面的世界好宽阔,水上面经常有些什么东西在游动,就像水蛭,浮在水面,真奇怪,它们怎么不沉下去。”
我试着缓缓地蹲下身子,可是补形衣轻微的错位引发的剧痛迫使我不得不站直了身体,就这样,我也看清楚了那块巨大的礁石的下面的确有个弧形的穴位,水在有节奏地拍打着。
“奇怪!”我自言自语地说,“这里的水好像是海水!”
克隆谷(49)
“哦!”筝筝似乎也恍然大悟,她几步到了水边。
“弟弟,”我拍了拍弟弟丰厚的肩膀说,“你先起来,你告诉我,你看到的那些个水面上漂浮的东西,是不是会发出声音,而且是这种形状?”
我在我的掌心处画了一个船的图样。
弟弟肯定地点点头,此时,筝筝也从水边到了我的身边。
“是海水!”筝筝也睁着惊奇的眼睛,“这水是苦涩的,绝对是海水的滋味!”
“没错!”我说,“这里通向外面的大海,从我在这里第一次看到海鸥飞过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峡谷就在海边。而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传说中的海盗隐身之处,海水退潮的时候,海盗们出去掠夺,他们赶在海水涨潮之前回到这里,当被掠夺的船只的救援来到的时候,海潮封住了洞口,海盗们就躲在这里面,海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哥哥,”弟弟此时插嘴道,“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你看那水已经快把洞口淹没了,水一会儿就会蔓延到我们的脚下。”
我低头看看,海水已经近在咫尺。
我伸出手来,一边牵着筝筝的手,一边牵着弟弟的手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那些个水上面行走的东西是船,记住了,叫船——”
“船——”弟弟跟我学着,顿时,我心花怒放,对能够把他培育成一个文明人有信心了!
突然,路边一个野兔子从眼前飞速地跑过,弟弟却纵身一跃,一把抓住了它,然后,弟弟把活生生地兔子拿到口边,一口咬住兔子的脖子,吸吮兔子的血……
我的心底悚然一惊,顿时感到峡谷的深处刮来一股阴森森的冷风,仿佛从亿万年前刮来……
夜色降临大峡谷,没有月亮,没有星光。
我和筝筝住在我母亲的套间里,筝筝已经在里面母亲的床上安然睡去,而我在外间的另外一张床上无法入睡。按照母亲的吩咐,我们明天早上就要离开克隆谷,可是,弟弟要我带他离开克隆谷,究竟带他走还是不带?
母亲的话语又在耳边盘旋:他还不能离开克隆谷,不能离开克隆谷……
但是,他就将永远地呆在克隆谷吗?那么他就将一辈子都与动物和生灵为伴吗?那他不是永远都不能脱掉动物的本性吗?
弟弟的凶残、血淋淋的兔子、一掌把我推入湖水、天真的笑容、躬身研究赛车模样、飞崖走壁摘取野百合、那看着外面世界渴望的眼神……
带他走吗?
他不能离开克隆谷,不能……
我猛地坐起身来,代替这些杂乱无章的问题是腹部的尿意。我轻轻站起身来,悄悄开门到外面的卫生间。
大峡谷静谧安详,仿佛沉睡中的野兽,我让自己的脚步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搅醒了那些睡着了的生灵,它们那种怪叫也如噩梦一般。我从卫生间里出来后,忽然发觉艾莉阿姨的房间闪烁着灯光,我向母亲的房间走了几步,一种特别心境的驱使让得我退缩了一步,我总觉得艾莉阿姨神神秘秘的,甚至让我觉得有点鬼鬼祟祟。于是,我悄悄移到了艾莉阿姨的窗边。
克隆谷(50)
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我,披散着黑色的头发,突然,她稍微转过身来,然后像一个圈在笼子里的野兽,走来走去,来回逡巡着。突然,她蹲下身来,在床底下掏着什么,然后,她抱出了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她打开了,眼睛放着幽幽的绿光,她的手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捆一捆地拿出来……
天哪!我在心底暗自大声疾呼,哪里来的这么多钞票?!
她一捆一捆地数着,越数越慢,后来颓然地趴在那堆钞票上,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好像是在哭泣。一会儿,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又去找什么,我看清了,她现在披上了一件红艳艳的礼服——一件新娘子的礼服!她穿好了那新婚礼服,怀里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哦,是一张照片,一个男人的照片!艾莉阿姨怀抱照片面对着墙壁上的一个大镜子,躬身行大礼,简直就是结婚大典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艾莉阿姨满脸陶醉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照片,她在镜子前发呆了一会儿,镜子里的面孔开始扭曲着,渐渐地变成狰狞的恶魔一般,突然,艾莉阿姨扬起手臂,一拳砸碎了镜子,与此同时,那个照片伴随着镜子的碎片闪着幽灵般的光亮在空中划着弧线坠落……伴随着压抑的哀嚎,艾莉阿姨扑到床上,疯狂地把那些钞票左一胳膊右一胳膊地横扫到地面上……
我悄悄地离开窗口,逃跑似地回到我的床上,仍惊魂未定:艾莉阿姨这个怪人,她怎么了?
砰!砰!砰!
我被一连串的敲门声惊醒,睁开眼睛,窗外天光大亮,这粗野地敲门的人正是我的弟弟。我连忙迅速穿好补形衣之后,飞快地套上黑色的外套,当我一切行动完毕的时候,里面传来筝筝睡意朦胧的声音。我庆幸我比她动作迅速。此时,筝筝眼角挂着惺忪的睡意来到我的房间,与此同时,我打开了门,弟弟一下子蹦到了房间里。
“哥哥,”弟弟眼睛里发出奇异的光芒,兴高采烈地说,“带我走吧!”
我木偶般地立在那里,一动未动,心情复杂,母亲的话语仿佛万根利剑嗖嗖地飞出来:他不能离开克隆谷,不能……
“你答应他吧,”筝筝的声音有些急切了,“难道你想让他一辈子这样与动物共生吗?”
“可是……”我说,“妈妈不让……”
“妈妈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筝筝又说道,“我只是看着他整日里和生灵们生活在一起,太可怜了,也觉得太可惜了,其实,他有很好的天赋,那模仿的能力堪称之奇呢……”
“哥哥,”弟弟好似觉察到了我和筝筝的谈话中的不情愿带他走的意味,他哀求地说,“哥哥,我真的很想离开这儿,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想和你在一起……”
看着弟弟这种执拗的个性,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我,我说,“不是哥哥不带你出去,而是,你那种生吃兔子之类的吃法,在外面世界里的人眼中就是野兽的行为,他们不会接受的……”
克隆谷(51)
“哥哥,”弟弟迫不及待地打断我说,“那我改,我跟你们一样,把东西都煮熟了吃,好吗?”
我哑口无言,除了生吃兔子那凶残的场面,他还有什么危险呢?我实在想不出来。
“文宇,”筝筝看着我说,“你看看弟弟这样虔诚,不如带他到外面的世界看看,我们试试培养他人类的文明,如果他能够接受、能够适应我们人类的生活,我想那个时候,母亲看到他变成一个文明人也会很高兴的;如果他不能适应我们的生活,那我们再悄悄地把他送回来,你看这样行吗?
“哥哥,”弟弟如饥似渴地说,“带我走吧,我不会……”
筝筝的话其实也正是我的一念之想,那个时候,这个念头很快地被母亲的告诫打消,可是,现在,我却真的觉得只要弟弟不那么粗野地生吃动物,还会有什么危险吗?我还是想不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而恰在此时,弟弟就在我的身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决定他生死的阎王爷般。
“筝筝,”我说,“你母亲的学校真能进去吗?”
“当然可以!”筝筝说,“因为是暑期班,不需要学校注册,只要报名插班进去学习就行了,你答应他了?”
我无言,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忽然,我转身问弟弟:“你离开克隆谷,那克隆谷这里谁来照料?”
“哦,我真的能够到外面的世界了!”弟弟拍着手掌高兴得跳了起来,“放心,哥哥,艾莉阿姨说这里有她照顾呢……”
“艾莉阿姨?”我警觉地追问弟弟,“艾莉阿姨知道你要离开克隆谷?”
“哦……”弟弟突然声音瑟瑟地说,“她不知道,母亲不在这里的时候,她管理这里的一切……”
“噢。”我轻描淡写地应着,可是,昨夜艾莉阿姨那变态般不正常的行径让我若有所思,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从心底滋生出来,这种恐惧感若隐若现一直伴随着我离开克隆谷……
克隆谷(52)
三罪恶
海风萧萧,海浪滔滔,海水撞击礁石的声音时不时地破窗而入。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不能干涉此刻我愉快地心情。我正在厨房里忙碌着,看着这一碗我特地为弟弟炖的熟鸡肉,弟弟生吃兔子血淋淋的情形瞬间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我默默地摇摇头,闻着鸡肉这诱人的香味儿,我知道,我的脸上出现的应当是让人喜爱的面容。
我的弟弟跟我回到海滨别墅已经几天了,这几天,我在教他人类的文明,从地壳的变迁,人类历史的发展,到现代文明礼貌的用语,我都悉心地教授给他,特别让我高兴的是弟弟已经进入筝筝的母亲的学校,开始了暑假的插班学习。
我从厨房里出来,把几个拿手的好菜放到桌子上,除了香喷喷的鸡肉,还有一道豆腐,奶黄色,嫩嫩的,母亲从小就告诉我,豆腐这种植物蛋白营养特别丰富,所以,我从一岁一直吃到十八岁。
弟弟还没有回来——从海滨别墅到学校,需要换乘两次公共汽车,可他只走过一次就记住了,昨天我去学校接他,结果我接了空,他一个人回到家里。早晨临走时,他告诉我说,不要我去接了——真是一个聪明的人。于是,我坐在桌子边上等他和筝筝——我邀请了筝筝一起来吃午饭。
我静坐了一会儿,还不见他们的影子,便用手按了桌边的按键,隐含在墙壁里的电视屏幕出现了,此时正在播报午间新闻:“昨天傍晚,在我市英才小学附近的立交桥下,发现一个儿童尸体,该尸体经过法医鉴定,得出非常奇怪的检查结果:该儿童生前身体完好无损,没有受到任何袭击的痕迹,但是,尸体检查结果,颅腔中的大脑不翼而飞,而头骨却没有发现任何被袭击的痕迹。警方已经查明,该儿童十岁,是英才小学的学生,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克隆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