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哦,哦……你真像一个孩子……”
筝筝的呻吟的声音幸福而激荡,像无数只翩翩振翅的蝴蝶在我的身边上下翻飞不止,那身披着冷冷的月光的柔美的身体,如冰雕一样的晶莹,让我觉得,如果此刻我跳下山崖去破坏她的美妙的陶醉,那么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然而,我的手掌情不自禁地一掌拍在山崖锐利的石头上。
一股阴风横扫过来,刺入骨髓般,痛彻周身,一阵阵痛苦的震颤像电磁波沿着我那残缺的身体的经络四面八方的分散着,纷纷撞到补形衣坚硬的钢板上,反弹回来,像光线一样散射我的山谷沟壑纵横的肉体,像一把把乱箭横七竖八的扎在我的身体上,我俨然一个战场上的英雄,永远都没有倒下去的理由,我就这样和山崖融为一体,冷视着山崖下的热烈,寂静而无动于衷,我真希望我也是没有生命的山体的一部分,然而,我的手上,一股黑色的暗流像虫子一样蠕动着,蠕动着,滑落下去,毫无生息地砸在石头上,像一朵一朵逆光的盛开的太阳花。
“亲爱的,”筝筝的声音,针一般的刺入我的耳膜,“如果你妈妈是安全的,明天就带我离开这里,好吗?”
“妈妈怎么会有危险?”弟弟的声音,“这里是她的家啊。”
“是,感觉像她的家,”筝筝说,“她对待弟弟很好,从那个书房的书籍就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地教他人类的文明……”
“是吗?”弟弟轻轻的声音,“人类的文明是什么?”
筝筝轻轻地笑了,那笑声美妙,我听得出来她的脸上一定又浮现出蒙娜丽莎的永远迷人的微笑。她说:“我的聪明绝顶的人,你可是我们班上出类拔萃的拥有超级智慧的人,怎么连人类的文明都模糊了?是不是被你的那个凶残的弟弟吓的?”
“哦,哦……弟弟支支吾吾的声音,明天,别离开我,好吗?”
仿佛埋葬在冰川中沉睡千年的古人,在山崖下一串串的文字的呼唤中,我从速冻的状态渐渐地解冻而苏醒了,原来弟弟在冒充我和我的筝筝约会!可是,可怜的筝筝怎么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那是弟弟,是和我有着同样英俊的轮廓的一幅身躯,可那形体的深处有着多么深刻的差别啊?可是,她怎么能分辨出来?恍惚间,月影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筝筝微笑着向我跑来,而我猛然转身;筝筝眼睁睁地看着我,就要倒入我的胸怀,而我却一把把她推出去……,我的手顺着我的光滑肌肤的脖颈过渡到补形衣的坚硬的鳞片上,我抚摸着我自己,抚摸着筝筝从来没有抚摸过的身躯,泪如雨下。
克隆谷(34)
我不知道今夜的月亮为什么会这么圆,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漂浮着的月亮,游移在漫漫太空中无所依无所靠是多么的孤单!我真担心它什么时候经受不住,自己脱落下来,于是,我伸出了双手,向它走去,走去,我要用我全部的力量去托住它,托住它……然而,我永远都不会接近月亮的光芒,而月亮似乎永远和我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只是,我知道,身后的山崖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我的双臂沉重地垂落了,回头望望,月光依旧如水地沐浴着山崖,沐浴着它应该倾情沐浴的人儿。
迷迷蒙蒙中,我睁开了眼睛,筝筝的脸如朝霞一样灿烂,微微的红润挂在脸颊是那般美丽动人,她正轻轻地倦怠地斜倚在书架边上,悄悄地看着我,然后微笑地示意我跟着她的眼神走,我把目光跟向窗边。
一块方形的光亮中浮现一团红色的云雾,那云雾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在不断地分崩离析地蔓延着,蔓延着,红色如血染红了一切,白色的光亮不见了,呈现在我的眼前的是若隐若现的闪着万丈光芒的巨幅浮雕,几乎充满了整个苍穹,那浮雕朦胧迷离,恍然间,那个高贵气质的女人在红色中掩面而泣,隐隐约约地,她怀里的孩子,那个有着一个头四个胳膊,两条血肉丰满,两条酷似骷髅的腿在红色的跳动的火焰中乱踢乱蹬,那红色的扭曲的东西又仿佛千万只吐着舌头的毒蛇缠裹着那腿骨,层层叠叠,到处都是扭动的火舌,而我又似乎到处寻找着屏障,那凄厉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天地之间……
“你干什么?”筝筝极端吃惊的声音。
我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的声音,看到桌子上一个花瓶倒下了,水在一滴一滴地沿着桌子的角落七零八落地摔在地面上,水滴粉身碎骨的地方是一支支火红火红的山丹花,洒满房间的地面上,绵延起伏,像一条流淌的红色的粘稠的血河。
“你怎么把这种东西拿到房间来?”我听得到我的声音在我的心底咆哮着冲出来。
“不是你刚刚在山崖边一支一支地采来,送给我的吗?”筝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如同昨夜的月亮刚从水里捞上来,晶莹四射。
我的目光注视了筝筝良久,她的脸上虽然布满幽怨的委屈,仿佛乌云不可能永远蔽日,那灿若朝霞,美若桃花的羞涩不断地从委屈的泪水迷雾中弥漫开来,我深深知道,那是昨夜幸福的韵律余音袅袅,我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的伤感和沉痛,我缓缓地走近了筝筝,伸出了我的手去紧紧地握住她那纤秀的手指,冰一样冷的掌心,轻轻地说:“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筝筝却把我的手掌托了起来,轻抚着展开,手掌上一条伤口深刻似乎见骨,血肉两边翻着,像海浪反向滚滚而去。
克隆谷(35)
“天哪,”筝筝心疼的声音,“这是在哪里划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在山崖上,”我解释着欲抽回我的手,筝筝却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说,“可我们只在山崖底下,没有上去过啊?”
“这个……,”我也有点像昨天夜里的弟弟支吾起来,这时,嘭地一声,门开了。
弟弟的一个玩具车,翻滚着爬进我们的房间,他朝我们笑笑,然后低下头似乎是去仔细研究那车的轮子,那车子的轮子便沿着昨天兔子的血迹在翻着筋斗。我和筝筝都毫无生息地看着弟弟和车,好似和他共同观赏者一场戏,只是个人的感触不同而已。弟弟突然抬起头来,脸上完全是十岁孩子才有的天真可爱的神情,和昨夜里那个拥抱着筝筝的成熟的男人判若两人。
“哥,”弟弟叫道,那声音是那般自然,没有一点愧疚的颤音,“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这车遇到障碍物都能爬过去?”
然后,他静静地跪在赛车前,抬起半个高大的身躯,静静地等待我的回音,那神态就好似学生在等待老师的圣音。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他,筝筝悄悄地低音告诉我说,“和你妈妈建议,把他带到文明的世界,他会变得和你一样聪明。”
我望了望筝筝,嘴角似乎挂上了沉重的铁锤,凄苦地笑了笑,心底划过一声自己能够听到碎裂的叹息的声音。
弟弟好像根本就不认识筝筝似的,他又低头去玩那车,车子翻跃了房间的门槛,他也跟着翻跃了门槛。
“他,”筝筝指着才出门的弟弟的背影说,“还真是个大小孩子。”
“很奇怪是吗?”我勉强笑笑,应和着筝筝,脑海里却闪过昨天夜里,筝筝在弟弟的怀里是那般的温存,那般迷人,那般可爱。
“是,”筝筝说,“你们两个都有点奇怪,特别是……”筝筝的目光投入到地面上火红火红的山丹花上,她说,“你看这是多么美丽的鲜花啊,特别是那美妙绝伦的红色,浓重而清纯,像金丝绒一样,柔软细嫩,可是在你看来它们是散发着剧毒的毒药,仿佛会要了你的命。”
“如果你很喜欢它们,”我忍着心底的刺痛说,“那么你就把它们再插到花瓶里。”
筝筝默默地拾着那一株一株的山丹花,我真想帮她一起去捡,可我的腿似乎被钉在地面上,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筝筝抱起它们来到窗边,然后,天女散花般,那火红火红的山丹花都像一颗一颗的流星,在天空中留下了一道一道流畅的红色曲线后,一一陨落在茫茫的晨雾中。
直到太阳的光芒仿佛千万只利刃密密麻麻地穿透斩乱浓重的晨雾,无数零乱的晨雾消失殆尽的时候,妈妈还是没有出现。我焦急地望着窗外,那个铁丝网里的生灵似乎也从沉睡中清醒了,那个只有腰和两条腿的生灵,又开始在里面踱来踱去,那个只有嘴巴和脸的生灵,嘴巴又开始发出杂乱无章,凄厉而悲惨的哀嚎,那声音在峡谷两侧的悬崖峭壁间跌跌撞撞地远去,接着又一声的哀嚎骤然响起……
克隆谷(36)
我回头望望,在床上小憩的筝筝又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仔细聆听着窗外的哀鸣,突然明白了声音的来源后,她睁着恐惧而迷茫的眼睛在望着我。
“筝筝,”我说,“我们不应该在这里傻等,我们应该到那个洞口去,看看妈妈是否从那里回来。”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地,房门突然打开了,几个昨天在湖水边见到的生灵进入房间里,在这些生灵的中间,弟弟高大魁梧的身子格外突出。
“哥哥,”弟弟说,“它们来打扫房间,昨天的兔子弄脏了这个房间。”
我的眼睛扫视了地面,血迹早已经变成黑暗的红色。我抬起头来看着弟弟说,“妈妈平时这个时间都回来了,是吗?”
“是的。”弟弟说,他的回答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平时这个时候,妈妈都告诉我,她去工作了。
“哥哥,”弟弟又说,“我们去湖水边好吗?我每天都是在湖水边游泳,远远地就能看到妈妈向我招手的。弟弟的脸上展现出的快乐洋溢着无尽的幸福。
几个生灵已经开始抹桌子、拖地,筝筝警觉地躲避着。我示意筝筝,“我们走吧。”
白色的房屋渐渐远去,弟弟和筝筝走在我的前面。弟弟迈着很有弹性的步伐,筝筝的身姿是那般优美,月光下他们相拥热吻的情景幻影般在我的眼前游移,我突然感到他们才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我的手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补形衣,眼前的一切都变成支离破碎的无规则的几何形状。
又到了那一大片空旷的场地,一根一根匾圆的木桩墓碑依旧伫立在荒草中,荒草底下是一个一个生灵的亡灵,仿佛幻化成艳丽的小花盛开争艳,吸引蜻蜓追风捉影,一群黑色的乌鸦突然出现在我的头顶,黑色的翅膀在风里鼓动,黑色的羽毛凌乱地飘落,像黑色的雪花,漫天飞扬,纷纷飘落在我的身上,我悚然一惊,恍惚间,我看到木桩上似乎刻着我的名字。筝筝惊惧地抬头看看她头顶上的一片蓝天,又看看我的头顶黑云覆盖,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快走!”仍然走在前面的弟弟似乎突然感到我们并没有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蓦然回首,他看到天空中的黑色的乌鸦,脸上也显出了吃惊的神色。
“哥哥,”弟弟说,“你这是什么功法?我从来就不召唤乌鸦的,我憎恶乌鸦。”
此时,天空中的乌鸦已经被我和筝筝甩下了,眼前出现一片碧蓝的湖水。弟弟的眼里放射出惊喜的光芒。我们很快就到了湖水边那片空地上,我的目光寻寻觅觅,在那条被荒草淹没的小路上,我期待着母亲的身影的出现,然而,只有微风掠过,荒草凄凄的似微弱的抽泣声。
弟弟毫不避讳筝筝的存在,几乎脱光了衣服,一纵身跳入水中,让身子在湖水里漂浮起来。筝筝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润,把脸转向了我说,“他还不懂得文明,至少还不懂得羞耻感,别看他和你有着一样高大魁梧的身躯,可他的思维的确只有十岁,不,也许连十岁的孩子都不如。”
克隆谷(37)
可我的眼睛随着弟弟水中的躯体漂移着,昨天夜里他却是那般的成熟,仿佛一个老练的爱情替身,做得天衣无缝,至少蒙蔽了筝筝,直到现在。
“你会游泳吗?”筝筝问。
筝筝的温柔的声音在我的身边缭绕,形成一条条雨丝,我蓦然发觉我似乎正站在滂沱大雨中,补形衣的缝隙里钻满了水,那冰凉的雨水肆意蔓延紧紧地贴在我那没有皮肉的骨头上,如凛冽寒风冰雪,刺疼我的身心,我浑身发抖,两眼昏花,嘭地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的耳边又响起母亲告诫的声音:决不能再淋雨,补形衣淋了雨就没法和你的身体吻合,你会变成奇形怪状的样子,也不能游泳……。
“文宇,你在发什么呆?”筝筝的声音,“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你是说游泳吗?”我歉意地笑笑说,“我不会的。”
“唉,”筝筝惋惜地说,“你有着如此健壮的体魄不会游泳真是可惜啊,否则,我和你一起到这碧蓝的湖水里畅游该有多么惬意呀?”
“你游泳的技术很高吗?”我问。
“当然,”她骄傲地说,“我游泳的历史有十年了!”
“哦,我记起来了,”我说,“你是我们学校游泳比赛的冠军呢!那你去游泳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不,”筝筝转头看看湖水,羞涩地笑着说,“你不去,我也不想去。”
弟弟已经游到了湖水的中间,水面上只有他那么一个圆圆的脑瓜在漂移着,一会儿没影了,一会儿又冒出来,仿佛在玩着一种游戏,沉下去,浮上来,浮上来,沉下去……忽然,他的两只手臂举起来,在向我们招手,接着又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可是,那两条手臂更加剧烈地摆动起来,似乎在向我们发出求救的信号。
我和筝筝几乎同时站立起来,目光直勾勾地锁定湖水中上下起伏的黑点,那黑点突然沉入水中,再也没有出现。波涛荡漾的湖面上幻化出弟弟吐着水泡向下沉去的情景,弟弟呼唤群蟒蛇攻击我的情形,山崖下弟弟夺我所爱的情景,接着水面上浮现了母亲抱着弟弟溺水身亡的遗体悲痛欲绝……
“筝筝,”我突然大叫,“弟弟有危险,快去救他……”
正在观望的筝筝听到了我的呼救,立刻甩下了身上的衣服,一个纵身跳入湖水,水花四溅飞扬,如霰雪纷飞,与此同时,筝筝的美妙的声音在湖水面上随着波光荡漾:“别急!我去救他!”
我眼睁睁地看着筝筝奋力向弟弟淹没的地方游去,自己也试探着一步跨到水边,脚已经被湖水侵入,丝丝疼痛如蚯蚓一样上行着,我慌忙向后退了一步,眼巴巴地看着湖面上,期待着弟弟的头再一次地出现,然而除了筝筝劈水破浪的身影,湖面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正当我独自一人在岸边枉自嗟叹的时候,背后一股阴风破空而来,刺骨的寒冷透过补形衣直入脊髓,我猛然回身,定睛望去,在悬崖峭壁褐色的背景下,在荒草的淡黄色的渲染中,只见弟弟赤裸的身体一丝不挂,高大魁梧的身躯像一座大山屹立在我的眼前,健壮光洁的肌肤上,无数的透明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钻石般耀眼的光芒,更显得他苍劲挺拔,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本色,这样一副人与自然的最和谐的精彩画面,简直把我惊呆了。然而,两道耀眼的光亮晃动起来,仿佛两条湍急的河流,一瞬间向我奔流直泻,在两道闪光中间,弟弟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与此同时,我的胸口被重重地推了一下,顿时,悬崖向我倾斜,荒草流动悬浮,碧蓝的湖水和我越来越近,眼前的两条河流已经静止,下面,突然出现一个我万分熟悉的面孔,只是那个面孔由于极度的惊恐而扭曲,一声惊叫划破苍穹,响彻整个峡谷……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布满天空的惊恐愈来愈模糊,万颗柔软的钢针肆意地穿行在我的身体的每一个缝隙,耳朵里发出雷鸣一样的轰然声响,紧接着碧绿的软绵绵的帷幕把我卷入无尽的深渊,我突然看到骤然间,无限的星光灿烂无比,瞬间陨落消逝,我仿佛进入宇宙空洞,什么都不知道了……
克隆谷(38)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个滚圆如月的无影灯上下翻飞,旋转了一会儿,渐渐地归位后静止不动了。取而代之的是母亲那挂满忧伤的脸孔,这种忧伤比十年前那次火灾后出现在我的朦胧的视野中的忧伤,更加显得苍凉荒芜,更深的忧郁已经不能隐藏在眼眸的深处,而是汩汩地向外流淌着。
“妈妈,”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微笑着说,“我没事。”
母亲的泪水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滚落,翕动着嘴唇,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她张开双臂,一下子把我的头抱在怀里,我的脸上不断地有滚烫的泪水落下。
“我差一点永远失去了你。”母亲说着,用火热的唇吻着我的额头,把我抱得更紧了,生怕她不小心松懈下来,我就会溜掉似的。我躺在母亲的怀里,体会着天地间无与伦比的母爱,幸福的感受超过人世间万种情感。可是,我的目光却无意间触及了不远处的桌子上,那闪闪发光的手术刀、手术剪、手术弯针,还有止血钳的手术器械。我瞬间明白了,我现在是躺在一间手术室里,再看那一边,我的补形衣安静地躺在另外的一个桌子上,泛着星星点点的闪光,仿佛还挂满水珠,水珠似乎还在重力和摩擦力的混合作用下,奔腾雀跃地往下流着,我的眼前立刻涌现我仰面落入水中,那四处飞溅的水花,纷纷扬扬地划着弧线坠落的情景。我的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惊得母亲托起了我的头,惊疑而焦急地端详着我说,“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快告诉妈妈?”
此时,雪白的墙壁裂开了一道缝隙,随着缝隙的张开,明亮的天光也倾泻入室,一个身影灵巧地进入房间,她关好房门转过身来,是艾莉阿姨,看到母亲紧紧地拥抱着起死复生的我,她的脸上先是惊愕茫然,瞬间布满惊喜,可是,我总觉得那笑容是悬浮在脸上的。
“恭喜,恭喜,真是万幸!”艾莉阿姨满脸堆笑地说,“你这个儿子的命可真大,十年前那场大火逃过一难,今天又逃过一劫,值得庆贺啊!”
母亲挂满伤痕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容,她把我轻轻地放倒在床上,脸转向艾莉阿姨说,你快去告诉筝筝,我的宇儿已经醒过来了,他没事了。
艾莉阿姨连连地应诺着向门口走去,突然,母亲又叫住了她。
“记住,”母亲说,“只向她报喜,千万不要带她到这里来,好吧?”母亲说话的同时,眼睛死死地盯着桌子上那件小山似的补形衣。艾莉阿姨又会意地连连点头,她的脸又朝床上的我看了看,本就悬浮在脸上的笑容变得光怪陆离,那么不可捉摸。她出了房门。
直到现在我已经彻底清醒了,我现在是在克隆谷里,住在克隆山庄里,躺在克隆山庄的母亲的实验室里。也许,不,肯定地说,我的那个弟弟就住在我现在躺在这个实验室的隔壁,也许他还屈尊于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趴在地上玩着赛车,而我的那个筝筝也许就在那个洋溢着兔子的血腥的房间里焦灼不安地等待着我,眼前这个忧伤的女人就是养育我十八年,我敬爱了十八年的母亲,然而,此刻,我对她所有的情感都似七彩的霞光混乱地碰撞在一起,绚烂而迷离。
克隆谷(39)
母亲低着头看着我,目光还是那般温柔而充满慈爱,那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是一种无懈可击的伟大的母爱,容不得我半点的怀疑。
“妈妈,”我轻轻地呼唤了一声,“你能和我坦诚地谈谈吗?”
母亲一愣,目光紧紧地锁定了我的面孔。
“妈妈,我说,是弟弟要杀死我……”
“别,”母亲打断我,“别瞎说……”
“不,”我否定地强调,“是弟弟把我推进了湖水里,你看见了,不是吗?妈妈!”
母亲的目光仍然紧紧地注视着我,眼睛渐渐展现更多的晶莹,沉重地点点头。她突然背过身去,许久才转过来,我看到她的泪已成行。
“你们兄弟两个为什么一见面就互相残杀啊?”母亲哽咽着,“这都怪我,怪我,我原以为时光像一条直线一样笔直向前进,你们两个本来生活在各自平行的轨道上,可为什么实际中两条平行线要交叉啊?你们两个为什么要见面啊?为什么上苍就只能给我一个孩子?”
母亲的声音撞击在四周的雪白的墙壁上,微弱的回音在房间的上空交叉穿行着,撩起我心底久藏的疑惑。
“妈妈,”我说,“其实,弟弟已经诞生十年了,是吗?”
母亲点点头。
“妈妈,”我又说,“其实,弟弟是一个克隆人,就像外面那些个支离破碎的生灵一样,是克隆出来的,是吗?”
母亲又默默地点点头。
“妈妈,”我又说,“其实,这里的每一个支离破碎的生灵都对应着外面的世界里一个残缺的生命,是吗?”
母亲点点头,目光直视着我,明显地,她开始对我的问话警觉起来。
“妈妈,”我依然平静地说,“其实,我就是一个残缺的生命,弟弟,是你为我而克隆的身体,是吗?”
母亲茫然地看着我,眼神里凝聚着突然而生出的寒冷,她艰涩地点点头说,“我的宇儿,我的聪明的儿子,我就知道只要你来到这里,一切都不用我来说,你就会感知到一切,如今就是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好欺瞒你的。你知道,每当我看到你这个身躯,我就泪流满面……”母亲的声音哽咽如塞,目光抖动着抚摸过我那个山峰河谷纵横交错的腿脚。
“我时常想起大火前的你是多么的魁梧高大帅气,是我集天地间科学的精华造就了你——你是我的成就,你是我的骄傲,可是,我的疏忽才让你变成这样……你知道吗?我幻想着有一天能够还你一副如从前一样魁梧高大帅气的身躯,我就摘取我身上的一个细胞,进行了无性繁殖体外克隆试验,伴随着我的成功的喜悦,一个小克隆人就诞生了,我对他身上的各种蛋白质进行了全面的研究测试,然后实行科学的营养配方,使得他能够长成和你一样的身躯,我给他取名叫宙儿,而你叫宇儿,宇宙本来就是一体的,我本想等到他长得和你一样的时候,把你的思维移植到克隆体上,可是……当我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咿咿呀呀学着说话,我仿佛看到了你小的时候,我怎么忍心……可是,当我看到你这样的身体,难过和歉疚总是让我夜不能寐……”
克隆谷(40)
母亲的脸上渗透出心灵倍受折磨的痛苦,哀怜的眼神落到我的身上是那般的无奈与无助。
“真的,我的宇儿,”母亲的泪水突然簌簌而落,她说,“原谅我,我的儿子,两年前,我的宙儿就已经长得和你一样高了,你爸爸催促我赶紧给你换身体,你已经快成人了,可是,每当我来到克隆谷,看到我的宙儿的时候,我怎么忍心去杀了他,你爸爸怪我迟迟不肯动手,逼着我去杀了他,他最终放弃了,离我而去……你知道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终于明白他们离婚的真正缘由。我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千言万语,我几乎承受不了这么多语言的冲击力了,用尽全身力气稍稍支撑起身子,母亲忙伸出手来搀扶我坐了起来。
《克隆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