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筝筝的嘴角微微上翘,我明白那微笑的含义,她一定是感到很可笑,感到在这里称王是多么荒唐,就好似进入了原始森林,遇到了原始部落。而这样一个有着和我一样体魄的大男人居然自称才10岁,说出的话也是那么原始而幼稚。
“这里的一切生灵都听我的召唤。”弟又说,同时回望他身后狭长的峡谷,目光也随着峡谷的延伸而变得深邃,一阵风不知道从峡谷的何处吹来,弟迎风站立,头发在随风飞扬,而我却不禁一个寒颤,这寒冷透过补形衣直侵入骨髓。
我们顺着刚才我和筝筝曾经走过的路向峡谷的深处走去,弟走在前面,就像一个导游,不时地把他的王国介绍给我和筝筝。此时的筝筝看起来很高兴,毕竟在一堆堆的白骨中间,在那些个像人一样的怪物中,还会发现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并且这个人还是我的弟弟,她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和我的弟弟在攀谈着,而我却不经意地留意着地面的新鲜的黄土伴随着地面的伤痕的轨迹。终于,我发现了黄土,拐弯了,在右边的草丛里,我看到黑色的钨钢在闪着幽幽的鬼影般的光亮。筝筝似乎没有发现被拆卸的升降机,弟似乎也没有看见,可他的头却转向了左边,而我把眼角的余光从15度角画了一个扇面,转回到90度,直视前方。
“大王,”筝筝笑着说,“你有几个臣民?”
“不止几个,”弟说,“有很多,不信我让你看看。”
克隆谷(25)
说着弟弟停下了脚步,我和筝筝也跟着停下了脚步,耳廓以外的世界又都是自然界赋予的和谐,荒草中的各种艳丽的花朵仍在争奇斗艳,蝴蝶翩翩起舞,蜻蜓自由地翱翔着,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安详。只见,弟弟举起健壮的胳膊,双手围成喇叭形状,口里发出有节奏的鸣叫声,悠扬地划破峡谷,飞向空旷的天空,忽然,那声音低回婉转,嘭地一声仿佛琴弦断裂,接着发出刺骨寒心的挲挲声音,就好像用一块坚硬的泡沫猛力地划擦玻璃而发出的那种尖锐而怪异的声音。
我看到远方的峡谷深处有一块流动的黑影,飞速地向我们这里飞来,很快我看清楚了,那是一群白色的海鸥,仿佛候鸟迁徙,成群结队。我顿时疑惑不解,海鸥应该在海边,而这里是空旷的大峡谷,怎么会有海鸥?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思考,就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那些白色的海鸥都温顺地贴满弟的浑身上下,弟仿佛穿了一件缀满白色珍珠的婚纱,俨然一个待嫁的新娘。忽然,耳边飒飒作响,荒草剧烈地抖动,海鸥呼地腾空而起,与此同时,筝筝的尖叫似乎穿透了整个峡谷,异常惊恐地看着我们的脚下。我低头,看到无数条大蟒蛇从草中探出了头,正向我围攻而来,我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把筝筝向身后推去,这时,那些蛇吐着红色的舌头,仿佛一个个跳动的火苗,在这流淌着毒液的红色中,我又看到了被我推出去的筝筝正奋不顾身地要跳过那红色的火栅向我奔来……还没等我大叫:危险!不要过来……我却看到弟弟用有力的大手一把把筝筝抓回去,然后把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弟的嘴角掠过一种胜利者诡秘的微笑,这个微笑让我突然想起了艾莉阿姨的笑。
我的补形衣猛地被撞了一下,我险些跌倒,定睛一看,一条大蟒蛇张开血盆巨口像虎口钳一样咬住我的小腿,只那么一瞬间,它的头左摇右摆,口里流出了白色的浓浆,它很痛苦地放开我那钢筋铁骨,探回身去,似乎在向它所有的同伴在诉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它们都向一个方向移动,此时,弟弟的口哨声又在挲挲作响,那些大蟒蛇略有停顿,然后就消逝在草丛中了。
弟吃惊地望着草丛的深处,以至于他紧紧箍住筝筝的胳膊松懈下来,筝筝似乎也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他的臂膀,直向我冲来,到了我身边,看我仍然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心不跳,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头就对弟弟大声地训斥说:“你的臣民都是些什么东西?!若不是你及时地召唤它们回去,你哥哥就没命了,知道吗?”
很明显,筝筝并没有看见我被巨蟒咬了一口,还以为是弟弟召唤来蟒蛇群来玩耍,然后又命令他们回去,而我却清楚地感觉得到,弟弟那第二次的口哨的声音的节奏和第一次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声音更加激越,更加残忍。我直视了弟的眼睛,虽然他也在看着我,但我分明看到那黑色的瞳仁深处的惊慌与敌意。
克隆谷(26)
“真吓坏我了,筝筝说,你没伤着吧?”
“没什么,”我坦然自若地说,“弟,我们继续走吧。”
荒草没有了,树木没有了,那一片蔚蓝的温润的湖水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湖水依旧碧波荡漾,一圈一圈的涟漪的深处,悬崖峭壁下的一派绿树丛中,几幢白色的房子紧密相连,让我感到这里还有一点人间的气息。
湖水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可是峡谷中的风并没有变大,我明显地感到一股股的湿冷从湖水的深处钻出来,无声无息,但寒冷刺骨。不远处,几个晃动的什么东西正在向我们靠近,很快那些晃动的影子清晰了,它们就是刚才我们看到的几个奇怪的生灵,不,还多了几个同样奇怪的生灵。他们距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都立刻匍匐在地,就像古代的臣子朝拜皇帝一样,齐声地说:“大王,您叫我们有什么吩咐?”
“都起来吧,”弟说,“都到我的身边来。”
它们就弓着腰身,来到我们三个面前,而每个到我们身边的生灵,几乎都愣在那里,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我弟,然后,在我的弟弟的脚下跪下,有一些生灵竟然跪在我的脚下。
“抬起头来看看,”弟对着众生灵,我脚下的生灵听到声音从另外一个方向发出,就都跑到弟的脚下匍匐,弟弟的声音威严中隐藏着一股杀气,“他是我哥哥,你们去克隆山庄把客房打扫干净,否则……”
众生灵的浑身上下开始颤抖不堪,倒退着向蔚蓝的湖边的绿色移去。
弟弟继续带着我和筝筝向绿色的树丛中走去,不久,一大片空旷的场地出现了,奇怪的是地面上竖立着一根一根匾圆的木桩,木桩表面粗糙,斑斑驳驳,似乎久经风吹日晒,而每个木桩后面都有一个小小的土包,小小的土包上面长满了荒草,还有几朵艳丽的小花盛开争艳,蜻蜓在追风捉影,蝴蝶轻舞翩翩,而前面几个木桩的后面干脆就是裸露着的红褐色的土地,我们就要走近的时候,忽然一群黑色的乌鸦腾空而起,黑色的翅膀在风里鼓动,黑色的羽毛凌乱地飘落,像黑色的雪花,漫天飞扬,纷纷飘落在我们的身上和周围的褐色如干枯的血的地上,乌鸦飞起的地方,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在天光中闪烁,看清楚了,那是一根白骨,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埋在土里。
像墓地,筝筝悄悄地对我说,那木桩像座座墓碑。
白色的房子近在咫尺了。筝筝的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我的手,我向她微微一笑,给她鼓励的目光。不要说她这样一个温柔甜美,看起来苗条而显得柔弱的女孩子,就是我这样一个铮铮男儿铁骨,看到眼前的情景,也禁不住毛骨悚然,我的意识战胜了欲拔腿而逃的想念,镇定地观看着眼前的一切。这里仿佛一个巨大的网球场,周边全部用高高的交叉编织的钢丝网与外面的荒草绿树隔开,似乎只有一个出口,就是我们正面对的地方,房子都分布在周围,好像四合院,左侧的房子里——根本就不能算房子,它是由一个钢丝网编织而成,只是上面有屋顶,钢丝网里面全是湖水边看到的那些生灵一样的活物,只是它们更加残缺不全,好像一个个完整的人被肢解了,可这些肢解的身体的碎片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体,有个只有腰和两条腿的生灵,正在里面踱来踱去,有个只有嘴巴和脸的生灵,嘴巴正在发出杂乱无章,凄厉而悲惨的哀嚎,还有……
克隆谷(27)
“安静些!”弟弟面向大笼子里的生灵说。顿时,所有的声音都隐去,所有的行动都静止了,每一个生灵都乖乖地或蹲或趴或坐或躺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仿佛一只老鹰突然闯入鸟林,瞬间死一般的沉寂。
“妈妈说,”弟弟又说话了,“这些生灵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可是,我知道它们会变成这些。”
我顺着弟弟的手指看过去,在笼子的旁边,有一个硕大的水泥池,水泥池里有泛着惨白的东西,我豁然惊觉,那是一堆一堆的白骨,就如我们刚从洞口出来时看到的被乌鸦啄食过的尸骨一样。
“那边,”弟弟又说,“妈妈经常一个人在那里,每一次她都会泪流满面。”
我紧紧地握着筝筝的手,向弟弟所指的方向走去,进了这间小小的房子,我看到地中间有张陈旧的桌子,桌子上的正中间有个黑色的牌子,黑色的牌子的上面写着白色的字:超度亡灵。两侧分别悬挂两条黄色的绸缎,从房顶垂直悬挂下来,一股风从房间的阴暗的角落里吹来,两条飘带晃晃悠悠,好似无数的亡灵在那上面翩翩起舞,那上面写着:杀戮生灵再造人类,功德罪过抵消为零。那黑色的行楷字体,笔迹隽秀飞扬,是我多么熟悉的字体!我一阵眩晕,心底隐隐作痛。和母亲生活了十八年的情景幻影般在眼前流动,母亲用那慈爱的目光看着我用嫩嫩的小手把她的头发梳到头上,红色的大火在吞噬着我,惨白的纱布在封固着我的床前,妈妈的双手颤抖不堪,轻轻的抚摸着我还完好无损的面额,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海边上漫天迷蒙的大雪中母亲忧伤的泪水……如此慈祥而充满爱心的母亲,让我怎能和一个屠戮生灵的刽子手联系在一起。
弟弟司空见惯地离开了超度亡灵的房间,带着我们进入了他的房间。一脚跨进去,我的心电图又一次的出现异常的波峰,这仿佛就是十年前我的卧室,里面全是各种玩具,特别多的就是赛车,很多,都摆在墙壁上的玩具架子上,仿佛儿童玩具店的橱窗。此时,弟弟从架子上拿出了一个赛车,脸上荡漾出孩童天真稚嫩的微笑,他说:“哥,这个赛车可好玩呢。说着,他就蹲下身来,趴下那幅高大的身躯,行为就像一个十岁的顽童,好奇地研究起来那赛车为什么跑得那么快,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我。但这个赛车是最新的款式,绝对不是十年前的旧式,我却觉得那么熟悉,我的眼前变得迷离,那猩红的巨幅浮雕在旋转,一个高贵气质的女人在火焰中掩面而泣,怀里的孩子只有一个头四个胳膊、但却长着两条血肉丰满的腿和两条酷似骷髅的腿骨,哗啦啦的声音再一次轰然入耳,五花八门的玩具骤然散开,失重般地漂浮在空中,一个赛车横冲直撞过来……。
克隆谷(28)
“哥。”我听到地面上的一个声音在叫,我低头看去,赛车已经撞上我的皮鞋上,弟弟正在歉疚地对着我笑。我的心底忽然升起了无限的怜爱。我正要蹲下身来,把弟从地上扶起来,这时,一个黑影倏地从我的余光中的门口闪过。我立刻转身,一脚跨出门外,然而,外面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我转身返回。
“弟,”我问,“妈妈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弟弟仍在摆弄着那个赛车,“妈妈经常离开这里好几天,今天也离开了。”
离开?恍然间,我似乎知道了母亲去哪里了。
“哥,”弟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艾莉阿姨让我把你们安排在那边的房间。”
“艾莉阿姨在哪里?”
“不知道。”弟弟回答。
“你今天有见到艾莉阿姨吗?”
“有见到,”弟弟说,“艾莉阿姨不让我说……”
我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一眼筝筝,她眉心紧皱,认真地听着我们兄弟之间的对话。
我和筝筝进入了弟弟所指给我们的房间,这根本就不是客房,完全是一个书房,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还有一张临时放在那里的简易竹子床,床上是一条崭新的毛毯。房间的两侧是书架,那上面摆满了各种儿童画册,有儿童歌谣、儿童科学,还有……我的目光忽然定位在墙壁上,那上面贴着的拼音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完全是手工认真地写好后,贴上去的。我又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母亲在教我……
有一股芬芳从而耳边飘来,接着一股热浪就要侵袭我的某个部位,我猛然躲开,身后的筝筝睁大了眼睛望着我,那目光中流露出惊奇而又羞涩的眼神,和毕业典礼的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她轻轻地靠近我时,我转身逃跑后回望到她的眼神一样。我转身假意为了拿起书架上的书,翻了翻我就放回去了。我指了指床对筝筝说:“你休息一下吧,这一路上让你担惊受怕,我于心不忍,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筝筝坐到了床边,她说:“我根本就睡不着。”
“别怕,筝筝,”我靠在窗边的书桌旁,不知道如何能够安慰她,我无限歉疚而哀伤地说,“对不起,我真不该带你到这个恐怖的克隆谷来。”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筝筝说,眼里盛着的仿佛一潭清水,而我分明看到无数的问号在清水底下像条条小鱼,嬉戏翻腾不休,“我有几个问题,你能够如实地回答我吗?”
“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经历了蛇的围攻,趟过乌鸦满地的墓地,观看了残缺的生灵的表演,谁都会惊魂不定,特别是一个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克隆谷的女孩子。
筝筝问:“你从来没有到过克隆谷吗?”
“是,”我十分诚恳地回答,“从来没有来过,但我经常听说过。”
“你的母亲只是告诉你克隆谷是一个恐怖的地方,从没有告诉过你有多恐怖?怎么恐怖吗?”
克隆谷(29)
“是,我母亲从来就没有说过,即便是我曾努力追问过。”
“你从来就没有见过你有这样的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吗?”
“没有,母亲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的存在……哦,不,直到今天我才肯定了他的存在……”
“就是说你妈妈曾经告诉过你有个弟弟?”
“不,从来没有告诉过……”
那你凭什么肯定他的存在?
“凭……凭……”我第一次口吃起来,无法说出对这么个突然冒出的弟弟的存在的肯定,有着那么源远流长的复杂的历史,但是,就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我的思维拯救了刚才的口吃的尴尬,我平静地说道,“就凭我的直觉,母亲虽然没有直接告诉我,可我总是从母亲的神色中感觉一些……”
“我真是奇怪,”筝筝说,“你妈妈为什么把他养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充满杀戮,恐怖异常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个肢解的人的生灵?特别是那个超度亡灵的房间,特别是那两个黄色的绸带:杀戮生灵再造人类,功德罪过抵消为零,杀气腾腾中却展现一种超越的救星的力量,这反差太大了,大得让人接受不了。”
我知道,筝筝似乎已经把我的母亲当成了一个涂炭生灵的恶魔,可在我的心中,母亲永远都是一个充满慈爱温柔而易于伤感的女人。尽管今天,十八年中的六千多个日子的一天,我亲眼看到了堆堆白骨,我仍然不能把母亲和杀戮恶魔等同起来。
“你睡吧,”我轻轻地对筝筝说,“母亲可能很快就会来这里,见到她我们就走,你把这里全当一场恶梦,睡吧,我在这里守护着你。”
筝筝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我把头转向窗外,我心中的各种疑虑仿佛窗外的暮霭越来越沉重。蔚蓝的湖水上青烟袅袅,仿佛无数的亡灵等不得夜色四合,急着出来游荡,青烟渐渐升腾着凝聚着,似乎有什么怪物在追赶似的,歇斯底里地向悬崖上串跳,可是,那悬崖太高太陡了,挣命的努力终究白费,一股股黛色的柱子沉重地摔了下来,忽地烟消云散了。近处,紧靠白色的克隆山庄,那钢丝编成的栏网的外面有一座很小的山崖,那山崖绵延起伏,渐渐地伸入湖水,周围有几棵高高的大树,枝繁叶茂,簇拥成团,在月光下,泛着一团一团淡淡的光亮,那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天然景色啊,如果这是在城市的周围,如果这里没有铮铮白骨,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的恋人会选择在那里幽会……忽然,我的眼前一个亮光,是从那盛满白骨的水泥池中发出的,一闪即逝,我定睛看过去,眼前是一片的黑暗,只有那骨头堆的阴影,在温柔如水的月光下,显现了深深的黑暗的轮廓。忽然,一个更加黑暗的流动的黑影穿透了这黑暗的轮廓,悄无声息地移到了四合院的一个门前,轻微的几下金属碰撞的声音后,那黑影就不见了。可是,我清楚地记得,弟弟在给我介绍克隆山庄的时候特意强调那个房间只有母亲能够进去,可是,那个黑影绝对不是母亲的身影。
克隆谷(30)
这时,一个东西咣当撞在了我们的房间的门上,筝筝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门突然就开了,一股冷风飕飕地迎面冲进来。
灯亮了,只见弟弟高大英俊魁梧的身子伫立在门口,两只手里各拎着一条活生生的白色的兔子的耳朵,兔子的四肢在空中乱舞着,一只兔子的腿受伤了,鲜红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哥,”弟弟说,“这是你们的晚餐。”
我和筝筝相对而觑,彼此都在想这兔子怎么杀,怎么煮熟啊?
这时,一只兔子蹭地从弟弟的手中挣脱,满房间乱跑,它所到之处都印下了鲜红的血迹,坐在床边的筝筝慌忙把两只脚抬离了地面,惊恐的目光跟着那兔子乱窜。这满房间流动的血光也让我毛骨悚然,但我瞬间就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而弟弟立刻匍匐在地,像一只猫盯着一只老鼠,轻轻地一跃,一把抓住了那只到处奔窜的兔子,两只兔子又都牢牢地攥在手中了。
我让你们再跑,弟弟咕哝了一句。此时,弟弟把一只兔子拿到口边,张口就咬到兔子的脖颈上,一股鲜血一下子喷到他的脸上,与此同时,筝筝发出极端惊恐的尖叫:天哪!他怎么能……
我立刻从窗边奔到床边,一把扯过床上的毛毯一下子就把筝筝包裹起来,我的手臂就通过软绵绵的毛毯半包围地抱着她,她那抖动的身体的余波不断地传染到我的手臂上,我真想即刻把她拥进怀里,可我不能……眼前的弟弟这种野兽的行径,再加上我这个没有血肉的哥哥,我真担心会把她吓晕死过去……于是,我尽力用两只手抓紧毛毯而不至于她碰触我的身体……筝筝的头深深地埋进了毛毯中,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向弟弟的方向看去。
此时,弟弟正在用另外一只拿着兔子的手的胳膊,抹了几下脸上的鲜红的血,嘴似乎还咬在兔子的脖子上,兔子在痛苦地扭动着挣扎着……而我分明看到他的喉结在上下窜动,他在吸吮兔子的血!同样地他吸干了另外一只兔子的血,然后,非常熟练地用手一把撕扯下兔子的皮毛,把两个血淋淋的光光滑滑的兔子举到我和筝筝的面前。
“哥,”弟弟又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说,“我给你们杀好了,也褪好了皮,你们吃吧。”
“天哪,谁还敢吃啊!”我从筝筝那灰暗而阴冷的脸色里听懂了她的心语。
我低下头轻声地安慰筝筝说,“别怕,全当我们走回了亿万年前的原始社会,回到了那个还没有钻木取火的远古时代。”
“哥,你说什么?”弟弟问,他手中的没皮的兔子仍在滴着血,弟弟任凭那血在流着,他又说,“你们是不是想像妈妈那样的吃法,煮着吃?我早都奉劝妈妈,改成像我这样吃,最直接、最干脆。”
“弟弟,你拿去吃吧,”我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不饿。”
克隆谷(31)
弟弟也不再谦让,转身离开了我们的房间,随手关上的门用力过猛被反弹回去,又被峡谷中的阴风吹了回来。我看到筝筝呆愣愣地看着地面上的血迹,那凝固的血迹已经变得暗红,而那些没有凝固的血迹正闪烁着星星点点灯的反光,好似一个一个翻着白眼的兔子的眼睛,每一个眼睛都似乎有一个亡灵在空中俯视着似的。筝筝的双手从毛毯里伸出来,我的双手离开毛毯紧紧地握住了她那双冰冷的双手,而筝筝抬起头来,眸子里洒满窗外细腻而温柔的月光,支离破碎的月光沿着脸颊滚落,这是一种多么美丽的哀伤,多么可人的求助啊,而她的额头就要倒入我的胸怀,我飞快地抽出了手,摸着她那秀美的额头而阻止了她的依靠,我稍稍向后退了半步。
“筝筝,”我说,“别怕,亲爱的,我爱你,但愿我的爱能够给你力量,真的,我希望。”
筝筝无言,眼睛还是没有办法和地面的血迹分别,身子仍在微微地抖动着。
“筝筝,我看向窗外的月光,我们出去走走,离开这血腥,或许会好些,好吗?”
筝筝默默地点点头。
我和筝筝分别喝了点我们带来的水,我牵着她的手从这个充满血腥的房间里走出来,弟弟的房间漆黑一片,我想也许他根本就讨厌人世间的灯因此不开灯。转眼旁边有个卫生间,那里如同克隆谷之外我们的人世间一样标示着男女之别。筝筝的目光不时地留意着它,我会意,刚才实在是极度的紧张,早都忘记人类不可抗拒的新陈代谢,这时,我的腹部也在微微地胀痛。
到了卫生间门口,我本想陪她进去,可是这不是逛商场,我可以随意地跟着,筝筝似乎也在犹豫着。我说:“你进去吧,进去就叫我一声,我在这里等着你。”
她点点头,进去了,隔着墙壁的声音传来说她没事情,直到她出来,我的一颗心终于归回了原位。我说:“筝筝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出来。”于是,我进入了男洗手间。我痛快淋漓地排泄完体中积蓄了两天的废物后,立刻走了出来,抬眼看去,顿时,我的心飞离了胸腔,沉重地落到了无底的深渊——筝筝不见了!
我立刻冲进了女洗手间,然而里面空空荡荡,我又冲进那间书房,一股一股的血腥在我的周身蔓延升腾着,我打开了灯,一切都暴露在灯光下,然而一个活的东西都没有,我又转身一步跨到门外,来到弟弟的房门,用力撞过去,然而门陡然大开,这个门根本就没有锁,我同样打开灯,房间里却只有那些个儿童赛车还静静地卧在橱窗里,不要说筝筝没在这里,就连弟弟也无影无踪。极度的惶恐从脚底直升上头顶,一阵眩晕,我的眼前瞬间出现满天飞舞的亮晶晶的星星,星星渐渐地凝结凝结,仿佛凝结成了一只只红色的精巧的蝴蝶纷飞在空气里,然后飘落,飘落……在地上是僵死的蝴蝶暗化成一滴一滴太阳花般的血迹,忽然,它们似乎又魂灵复身,拉伸的躯体跳着扭动的舞蹈,又好像一簇一簇跳动的火苗,而火苗下面是一条条瞪着幽幽绿光的蛇头,而我分明看到弟弟有力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了筝筝,弟弟一口咬下兔子的脖子,然后吸吮兔子的鲜血……
克隆谷(32)
那一刻,我几乎万念俱灰,绝望至极,我真不该带筝筝到克隆谷里来,现在我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跌坐在地面上,望着天空冷冷的月光,撒落在大峡谷中,一半明亮,一半黑暗,飒飒的阴风像魔鬼的手在抚摸着我的脸,又仿佛一根根细小的钢针,扎在我那仅有的感觉上,把我扎得清醒了许多,我的大脑细胞霎那间从冬眠中苏醒了,渐渐地活跃起来。
筝筝,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就失踪了?她为什么没有向我求救?当时她是那么的警觉,可……
突然,大门外一个黑影快步走过,我立刻起身追了过去,出了钢丝网的门外,如水的月光下,那个黑影向山崖走去,我紧跟了几步,眼看距离缩小了,可是那个黑影却加快了脚步,我放慢脚步,黑影也放慢脚步,那灵巧的身影怎么那么熟悉,可是,这里的生灵没有一个会如此行动干脆利落,很快,黑影上了那个山崖,当我登上了山崖后,那个黑影忽然幽灵似的不见了。然而,一阵缠绵的声音从山崖下的稀疏的树木中浮上来,我立刻趴下身子,把自己隐蔽起来,仔细看个究竟。
“怕,我真的好怕,亲爱的,抱紧我,抱紧我……”
筝筝的声音,是筝筝的声音!我的心在激动地紧缩着,似乎就要跳出嗓子口了,我就要大声疾呼,筝筝,你让我找的好辛苦!可是,我已经张开的喉咙似乎被人死命地扼住了,我发不出任何的声音,难以置信地看着如水的月光下,高大英俊魁梧的只有十岁的弟弟在紧紧地拥抱着我的筝筝,而筝筝就像一个温顺的可爱的小猫,在弟弟的怀里尽情地享受着爱抚……
我浑身上下震颤不止,悬崖晃动起来,树木摇晃起来,月影重重叠叠,我似乎正在经历一场空前的大地震,痛苦如魔鬼一样攫取了我,紧紧不放,我的心仿佛谁在拿着一根闪亮的穿衣针,从胸前轻轻地扎进去,穿透心脏,再从胸膛后缓慢地把针一点一点地拉出来,那鲜红的线绳上缀满的一个一个红艳的玛瑙珠子在一颗一颗地往下落,然后被摔成四分五裂的,粉身碎骨。
“亲爱的,你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你只是告诉我她是个医学博士,可是,这里……这里真的太恐怖了。”筝筝的声音轻柔而充满疑虑,从山崖底下的树丛中再一次浮上来,在我的耳畔跌宕起伏。
妈妈是个好人,对我充满无限的慈爱,无限的关怀,我正想说,可是这话音却从险峻的山崖下传上来,“妈妈经常离开我,每当她离开的时候,我总是哀伤地看着这月光,彻夜不眠,我在盼望着,盼望着,因为,我知道,天亮的时候,妈妈就会回到我身边来的。”
“妈妈经常到这里来吗?”
“哦,经常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筝筝的声音充满疑惑,“是到这里吧?”
克隆谷(33)
“哦,唔……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说,我一个人面对这空荡荡的山谷,在这山崖上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妈妈告诉我说,她会从月亮的反光中看到我,所以,我永远都不孤独,我永远都知道,月亮光泽的深处是妈妈无限慈爱的目光,可我最怕没有月亮的晚上,今天夜里有你在,我不孤单了……”
《克隆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