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初冬的第一场雪姗姗而来,宛若一位妖娆的女子,素手轻挥间,将整个世界粉妆素裹,遮掩了一切的污浊,这北地的乡村晶莹剔透,苍茫秋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就只是满眼的素白、一望无际的倾世琉璃。
转眼间,张家人已经在新居里居住了一年的光景,起初对于老宅的不舍和新居的不适应已经完全消失,张连义栽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和葡萄树也已经长高了,为了御寒,他将葡萄树和无花果树的大部分枝杈剪去,又在树干上缠上了草绳,刷上了白石灰。在这样一个落雪的冬日里,天地间是那么素净而安宁,就像搬家之后这一年来的日子一样,平平静静,波澜不惊,似乎,搬家前的那些离奇遭遇早已远去,张连义不愿意再去想,而妻子也有意地回避着这些问题。或许平平淡淡的日子才是最真实的,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样的循环往复一如既往;夫唱妇随儿女绕膝,这样的生活如河水一样无声地流淌。宁静的乡村、袅袅的炊烟、偶尔的农忙、有一搭没一搭一盘棋里的农闲时光,没有名与利的负累,忘了权与势的向往,人就像一棵随意生长在河边沟沿的树,自在自如地摇曳着生命中一呼一吸、吞吞吐吐的光亮。
两年来,张连义先是在建房过程中经历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体力劳动和从少爷到一般乡民的巨大心理落差,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所遇到的那些凶险和诡异,后来又在搬家时和搬家后逐渐克服了对于前时辉煌如今清贫的极度的失落感,如今他已经完全放下了少爷的架子和村民们打成了一片,除了言谈举止之间偶尔露出的一点儒雅气之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普普通通的乡村汉子。而且从表面看来,他似乎也非常满足于眼下的生活,对于以前所失去的无所萦怀、对于目下所拥有的心满意足。
只是没有人知道,当他偶尔经过以前的老宅也就是现在的村委大院、或者是去村委办事的时候,看着那些凝聚了他们家几辈人心血的碧瓦高墙,想象着那些以前自己用过而此时已经风流云散到了各家各户的家财田产,那种内心滴血的感觉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在当前这种大形势下,他一个小小的张连义又能如何?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呗,强颜欢笑呗,故作豁达呗。但他却也总在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这些本属于他的东西,他会一一拿回来的。
然而命运似乎总在和张连义不停地开着玩笑,就连这样一种表面维持的平静,他老人家也不肯给他太久。
落雪了,气温骤然下降,过惯了富裕日子的张连义夫妇这才突然想起,去年搬家的时候,家里以前积攒的冬衣和棉花已经全部充公,而家里的孩子们又正是长个的时候,去年的那身棉衣已经穿不下了。
钱是没有了,新房子已经花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而且就算手里有钱,这仓促间又到哪里去买棉花和布料去?这大人还好说,可以穿去年的棉衣,但孩子们可咋出门?
张连义冲着老婆发了一顿火,却也于事无补,碍着少爷面子又不愿意出门去借,只好在妻子的安抚下暂时静下心来,一边在炉子边抽着烟烤火,一边考虑着用什么法子搞点钱,好去买点布料和棉花。
强子大了,见父母心情不好,也不多说话,出过饭就一个人钻到自己房间里去了,但虎子和莲花却不管这些,仍旧叽叽喳喳地打闹着,一刻也不得安宁。
张连义心里烦躁,忍不住抬起头正要呵斥,就听到院子里似乎有什么动静。他以为是谁来串门呢,连忙压下火站起身来,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房门外已经传来几声略显急促的敲打声。
张连义咳嗽一声,走到门口一边开门一边问:“谁啊?”
门外没有回音。
农村人串门,有时候是会开开玩笑的,所以张连义也没在意,还是打开了房门。却见门外院子里杳无人迹,寒风夹着零星的雪花迎面扑来,直灌进张连义的衣领。
他激灵灵打个寒噤,瑟缩着探出头去往两边看看,却哪里有什么人影?他嘴里嘀咕着,正要回身关门,一低头间,却见门前地面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动不动。
借着房间里的灯光,他弯下身子仔细一看,地上放着的,竟然是一个不小的包裹,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就挺软和的样子。而在包裹后边,雪地上有一串脚印一直延伸到东墙根下,而且很显然地,那不是人的脚印。
张连义心里一动,随即不动声色地伸手提起包裹拿进屋里关上了门。女人这时正翻箱倒柜寻找孩子们的旧棉衣和可用的布料、棉花呢,见丈夫提着包裹进来,就停下手里的活计凑过来查看。
两口子把包裹放在炕上慢慢打开,顿时就有点傻眼了:包裹里居然是三大两小五套崭新的棉衣,甚至还有五双黑条绒、千层底的棉鞋!
张连义转身拉开屋门就又冲了出去。
院子里,雪已经差不多停了,树枝上的雪花时不时被风吹落,发出一阵阵‘扑簌簌’细微却清晰的响声。张连义沿着那串明显属于兽类的脚印来到东墙跟下,压低了嗓音问道:“皮子山!是你吗?”
然而墙外寂然无声,他连问几遍,始终无人应答。
远处传来一阵黄鼠狼和獾相互混杂的嘶鸣,随即迅速远去。乡村的夜,转眼间又恢复了那种恬淡的宁静。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吧?张连义静静地站在那片朦胧的银白里,似乎忘记了寒冷,又似乎进入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梦境。
第051章 秘史
似乎是在验证着当初的梦境,又好像是在兑现着皮子山当初的承诺,反正从那天之后的整个冬天里,张家再也没有为衣食犯过愁:家里的粮仓里总是满的,吃喝不愁;日常所需的衣服鞋子之类,也总会定期在夜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院子里,总之,只要夜间听到院子里有什么动静,那么第二天出门,必定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诸如此类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张连义夫妇逐渐习以为常。没有了生活压力的他们,脸上也逐渐滋润起来。
然而有一点却是美中不足:家里总是没钱。那年头还没有进入生产合作社,又不许做生意,农村人除去地里的那点进项之外,就只有两种经济来源:一是卖点农副产品,二是养猪、鸡鸭换钱。可非常奇怪的是,一墙之隔的西邻家里六畜兴旺鸡鸭满圈,但张连义家里却是连一只小鸡都养不活。不是他们买的猪仔、鸡鸭苗不好,也不是两口子不勤快,更不是他们不舍得饲料,而是每次把猪仔什么的买回家来,不管两口子怎么小心伺候,这些小东西也总是一个下场:或三天或两天就会在夜里莫名其妙地死掉。而尤其让张连义郁闷的是,家里粮仓里的粮食,他们怎么吃都行,就是不能卖——卖多少少多少,绝对不会像吃掉的那些一样,还会在夜里补回来。
这样时间一长,张连义仿佛已经咂摸出了滋味:自己这一家人好像已经被某种东西给圈养了起来,只是那种东西只会提供给他们基本的日常所需,但是却不允许他们有自己的独立行为,更不会容忍他们企图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和打破某种平衡。
像是进入了一个看不见的牢笼,刚开始那种不劳而获且衣食无忧的满足感和兴奋感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被囚禁后失去自由的焦虑。而这种焦虑不光来自这些有形的东西,因为他们逐渐感受到了一种注视、一种无处不在的、如骨附蛆的、无所遁形的注视。就好像有人时时刻刻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就连他们两口子夜里做那个古老的游戏时,也总是感觉很不自在——空气里总有某种东西或者说是气息游移着、漂浮着、俯视着,就像……就像人们用一种略不经意甚至是微带戏谑和欣喜的目光看着自己圈养的鸡鸭鹅狗猫,不管它们怎么做或者做什么,自己都是绝对的主宰,一切尽在掌握。
相信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这种感觉都不怎么美妙,当然张连义也不例外。
长久的压抑之后,他想要反抗了,他想打破这种无形的囚禁,然后找回那种依靠自身的力量来生存的、相对自由的生活状态,哪怕是贫穷一些、艰难一些、甚至是付出一定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因为他其实很清楚地知道这种囚禁和圈养来自哪里,也知道这种圈养和囚禁的目的何在——皮子山直白的警告、那个现在已经不知道是人是妖的周长功暧昧的暗示、建房过程中自己所做的那些离奇古怪的梦等等等等,都有一个清晰的指向:他需要去做一件极为困难或者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而且虽然至今为止他还不能确定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却知道很可能会是以生命为代价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不想因为这些眼前利益而冒险,所以他必须设法打破这种诅咒。
那么他该怎么做呢?迄今为止,所有的事情都显得那么虚无缥缈,他虽然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身在彀中,却又总是看得见、摸不着,无从下手。现在他唯一能够把握的,似乎就只剩下了那块他收藏已久的骷髅石板。
这天晚上,两口子打发孩子们睡下之后,终于再一次把骷髅石板从箱子底里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再次看到石板,两口子都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那种心悸,反而生出了一种强烈的亲近感,简直就像是突然间见到了分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昏黄的油灯下,夫妻俩仔细地摩挲着石板上的每一处凹凸,那种迷醉的神情,如果是有另外一个人看见,恐怕会觉得毛骨悚然。
两口子一边抚摸着石板,一边开始在相隔一年之后,初次讨论起那次张连义的羊头村之行。张连义仔细回忆着周长功对于石板拓文的解释,希望能在妻子的帮助下尽快理出一个相对清晰的头绪。
说来也巧,张连义的妻子未出闺阁之前,也曾经读过一些诸如《列女传》之类的书籍,甚至还偷偷读过《三言二拍》、《牡丹亭》等那种风花雪月的所谓禁书,对于古代的那些知名女性颇为了解。此时听到丈夫提到‘越女’,不禁眼神一亮。她皱着眉头搜肠刮肚了好大一会,终于拼凑出了这样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吴越春秋·勾践归国外传》中记载:勾践在谋臣文种、范蠡辅佐下,制定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长期战略:在内政上实行发展生产、奖励生育及尊重人才等政策,以安定民生,充裕兵源,收揽人心,巩固团结,从而增强综合国力;在军事上,实行精兵政策,加强训练,严格纪律,以提高战斗力。当时弩已用于作战。战车、战船均“顿于兵弩”,战斗胜败关键又取决于最后之冲锋。勾践聘请精于弓弩射法的陈音教授用弩技术,包括瞄准、连续发射及掌握弩力与箭重最佳比例(拉力一石,箭重一两)等方法,使“军士皆能用弓弩之巧”,聘请善于“剑戟之术”的越女教授“手战”格斗技术,使军士“一人当百,百人当万”。越地民风是“悦兵敢死”,惯于各自为战。为此,勾践反对“匹夫之勇”,强调纪律性,要求作战单位在统一号令下统一战斗行动,以发挥整体作战能力。规定服从指挥者有赏,违犯者“身斩,妻子鬻”。在外交上,针对“吴王兵加于齐晋,而怨结于楚”的情况,采用“亲于齐,深结于晋,阴固于楚,而厚事于吴”的方针。厚事于吴,即效法周文王对商纣王“文伐”之谋略,以非战争手段瓦解、削弱敌人。主要措施有,佯示忠诚,使吴王放松对越戒备,放手北上中原争霸,纵其所欲,助长吴王爱好宫室、女色之欲望,使其大兴土木,耗费国力;并行贿用间,扩大吴统治集团内部矛盾,破坏其团结。施行十年,使得越“荒无遗土,百姓亲附”,国力复兴。越军亦成为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人有致死之心”的精锐部队。
越王勾践以三千越甲鲸吞吴国,夫差自杀身亡。然后勾践率军“北渡江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周元王封勾践为伯。“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终于成为春秋时期的最后一任霸主。
在这段历史中,虽说不曾参与过制定国策,但越国之所以能够最终做到战无不胜,却是和相当于三军总教头的‘陈音’、‘越女’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的。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精湛的战阵技击之术,使越国军队做到‘一人当百、百人当万’,那么以当时越国的国力和兵力,不要说称霸天下了,恐怕就连后来流传千古的‘三千越甲竟吞吴’也不可能做到,所以说若论战功,虽不能说这俩人应该居于范蠡、文种之上,但最起码也该是在伯仲之间。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越国灭了吴国之后,只是对范蠡和文种进行了封赏,但陈音和越女却从此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后世关于这两个人的记载也是突如其来然后杳然无踪,就好像这俩人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帮着勾践干了一段时间的工作之后,又突然间飞走了一样。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甚至是民间传说中,都没有对他们的来历和去向有什么明确的交代,这俩人,是一对谜一样的人物。
听着妻子磕磕绊绊地讲述这段遥远的历史,张连义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以前梦中的一些画面:双乳峰、大河、桃花林和紫竹林、那个身手不凡最后自刎而死的弓箭手、运剑如风飘忽若仙的白衣女子,还有那头似乎总是盘旋在头顶的老鹰、奄奄一息的白狐。这些画面和当初五爷爷所讲的那些有关张家庄、双余村祖先的传说相互关联,一条隐隐约约的发展脉络逐渐清晰起来。
夫妻俩相互对视,眼里都是满满的难以置信:当年在吴越征战中功不可没的越女其实是一位狐仙,而那位‘弩击’教头陈音,则是越女的丈夫。他二人人妖相恋深情缱绻,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最后得罪了越王勾践,落得个一个重伤、一个自刎的下场。而且就算如此,越王勾践仍旧不肯放过他们,最后迫使那位名叫‘长弓’的下人护送受伤的越女和陈音的骨殖离开越国一路北上,最后在这片土地上安了家。‘长弓、长弓’,合起来,可不就是一个‘张’字!
第052章 对峙
按照这个思路想来,那么五爷爷关于家族的传说就有失偏颇:不是当年的那头受伤的白狐也就是越女守护着张家祖先,而是张家祖先在守护着重伤的越女和死去的陈音的骨殖!也就是说,张家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其初始的职责就是守墓者,只不过年深日久之下,随着家族的扩大,很多东西都已经被岁月所淹没,也或许,那些隐秘的传说只有家族中的一些核心人物才会知道,就比如:五爷爷。
想到五爷爷,张连义心里忽然一跳。既然老头家里收藏着像木人箭手之类的祖先遗物,或者是法器?而且他还对家族秘史了解得那么清楚,那是否就意味着,他有可能也知道这块骷髅石板和已经丢失的那个铜人箭手的存在?更有甚者,他还很有可能明白这块骷髅石板上所隐藏的秘密!
看来,要想真正揭开这个谜底,五爷爷应该是一个最大的关键。
可是,该怎样做才能既不引起五爷爷的怀疑,又能让他替自己揭开这个谜底呢?总不能直接把石板拿过去给老头看看吧?因为若是照前边的逻辑推理下来,自己挖出的那个铜人和这块骷髅石板可能也关系重大,说不定它们还是张、余两家千年对峙的风水局中非常关键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自己是先在无意中破坏了自己一方的风水局,从而引动了余家祖坟风水局的变化,这才能有惊无险地将那棵号称‘鹰王梯’的柏树偷回家来做了脊檩。那岂不是说,自己已经将双方的风水对峙浓缩到了自己家里?!
想到这里,张连义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他很自然地想到了一点:‘鹰王’靠着‘鹰王梯’居高临下俯视张家庄,自然是处于攻势;而当初自己挖出铜人箭手时,按照当时的感觉看似是铜人的箭尖指向自己现在的新房,其实却是遥遥地对准了远处的‘鹰王梯’,它显然是采取了守势。那么自己将铜人挖出来之后,这边的守势已经消失,所以自己才能将隐藏着‘鹰王’的‘鹰王梯’当做脊檩弄到家里来,换言之也就是说,自己其实是在引狼入室!而这也正好解释了五爷爷为什么那么突兀地将那两个在家族中一直秘而不宣的木人箭手慷慨地送给他,而且还让他将其埋在‘鹰王梯’所做的脊檩两旁。
张连义脊背上一阵发凉,这时他才猛地意识到,可能五爷爷早就知道自己挖走了铜人,最起码他是知道这里的风水局已经被破坏,所以他才会选择拿出木人箭手来对抗。这老头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为什么没有责怪他的意思?难道在这些家族秘史当中,还存在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