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那是重阳节刚刚过去不久的一天早晨,听了一宿风雨声的牛村人一推门,竟发现外面的世界白白地挂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地上的牛粪也冻成了一个挨一个的硬疙瘩,要用铁锹轻轻地一铲才会活动。
这年的这个冬天,就这么奇怪地早早地来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土地也在日益一日地封冻,满仓推仓库盖公厕的计划也就被封冻到了来年春天。
元旦一过,春节和十五也走马灯似地过去了。很快,阳春三月便乘着东风的花轿来了。
该准备准备动工了。一天,满仓看着**灿烂、融雪成溪的窗外,便琢磨着是先搬家的时候了。
一想到这座充满邪气的仓库就要从牛村消失了,自己和小村的厄运也很快就会过去,满仓的心里就欢快得像有一只小鸟在歌唱,就像孩童时代要过六一儿童节一般。
可满仓实在没有想到,他的一个心思一个举动,都像冥冥之中有人偷窥监视似的,以至于他还没有动手,就有人先动手了!
这天,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宽宽还在睡着,满仓就早早起来,准备收拾收拾送宽宽去场部爷爷家。他把宽宽日常用的东西打成包,然后拎起准备放到摩托车上去,可刚一推开屋门,便见门前老树上,一个白衣人正悠悠荡荡地吊在上面。
满仓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手里的包裹滚出好远。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突然僵硬的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劲儿。无奈,他只好掩住脸趴在膝盖上,想以此平复自己要蹦出腔子来的一颗心。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满仓大着胆子慢慢抬起头,再次战战兢兢眼睛半睁半闭地向树上望去。这一望,才看清楚吊在树上的只是一件白衫而已,白衫随风飘动,乍一看,就像一个白衣人吊在树上。
满仓的力气立刻恢复了几分,他爬起来,壮着胆子走过去。只见惨白惨白的白衫胸前,竟有几个血红血红的大字在随风狰狞地飘舞着:
“谁拆我屋,必索其魂!”
字的上面,还印着一只黑黑的手掌印。掌印尖尖细长,似乎是一只女人的手。手掌的五指尖上还向下滴着血,在冥冥的晨光中宛若一枚追魂的印章,惊人魂魄。
满仓的头皮和脊背开始感到了嗖嗖的凉气,很快,凉气变成了寒气,并绳索一般紧紧地捆绑住了他,使他的呼吸变得一阵阵紧促起来。最后,他挣扎般一反平时的镇静,用两条已经不听使唤了的腿挪至门前,“砰!”地关闭房门缩回了屋里,再也不肯出来。
满仓缩回屋里,想起乞丐事件中他看到的黑影,心中更是害怕,便紧紧地躺靠在还在酣睡中的宽宽身边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仿佛要从这小小的瘦弱的身躯上汲取恢复体力的力量似的。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睛时,太阳的脸已笑眯眯地贴近床前,屋内明晃晃地洒满了阳光。
这让满仓内心的恐惧立刻减掉了一大半,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前向外望去。窗外门前的老树上,悠悠荡荡的白色大褂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欢呼雀跃的鸟儿,正藏猫猫样儿在繁茂的枝枝丫丫间忽而集体飞起,忽而集体落下。
大褂自己是不会飞走的,显然,这是一个人为的事件!那么,会是谁呢?满仓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干脆在心里说:管他是谁呢,只要不是真正的鬼就不怕!
满仓这样想着,浑身又来了劲儿,准备按原计划行事。他转身在厨房里简单做了饭,然后回到卧室准备喊宽宽起床好去场部爷爷奶奶家。
他走到宽宽跟前,伸出手正要去拍宽宽的脑袋,手刚伸至一半,却突然停住了,脸上也突显出惊愕的神色:
宽宽身上的被子上,隐隐约约也印着一只黑手,跟清晨门前老树上白杉上的那只一模一样。
满仓惊惧地猛一抬头,但见面前的镜子里,自己的后背上也印着同样惊悚的一枚!
满仓冲出卧室,屋里屋外地寻找着。可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只看见一队队牛群大摇大摆地从仓库前路过。
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是人所为,怎么自己会一点察觉没有?
满仓刚刚恢复的力气又被抽丝般一点点流失,他软软地回屋坐在床沿上,心里沮丧到了极点。他知道,他刚刚恢复的计划这回真的要流产了。因为,他把目光落到了宽宽被子上的黑手印:
因为,不管是人是鬼,他都不想让宽宽受到连累和伤害。
第五十七章 稍安的惊魂
满仓像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孩子,带着宽宽跑到场部父亲那儿足足躺了三天。
三天后,他把宽宽留在了父亲那儿。临走时,父亲铁生欲言又止地对他说了一句话:“别再想着拆那间仓库……”
父亲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满仓知道,父亲说不让拆,就肯定有他坚持的理由,只是父亲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想说出罢了。
晨光中的白衫血字黑手和父亲欲语还休的半句话,彻底流产了满仓拆除仓库的计划。他甚至开始犹豫自己还该不该回到仓库的家里去。
揣着这种怀疑和犹豫,满仓没有急着回到牛村去,他像一个迷路人茫然地推着摩托车围着场部绕了几圈后,最后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赵牌娘。
这个时候,也许只有赵牌娘能为他指点迷津了。这时的满仓突然悟出一个道理:什么样的人和事,都有它存在的道理的,自己过去是在不应该那样讨厌赵牌娘。
满仓并不知道赵牌娘家住在哪里,只好一路打听着寻去,最后终于在场部地区的最西边找到了赵牌娘的家。
赵牌娘住在场部边角一个孤零零的八分旧的砖瓦房中,房的四周长满了凌乱的野草,以至于满仓半天才在荒草中找到了那扇用木棍绑成的歪歪斜斜要散架了的院门。推开院门,再推房门,房门竞吱扭一声侧歪了下来,像人的一边膀子突然错环儿掉了下来。满仓就想:离开了说媒这一行,看样子这老婆子真的是穷困潦倒到家了。
满仓走进屋里时,赵牌娘仿佛正在寻找什么东西,嘴里不断嘟囔着:“怎么就会不见了呢……”她神色焦虑,翻完了抽屉翻柜子,因为一会儿站,一会儿蹲,这便使得她肥白的后腰时隐时现着。她找得如此专注,以至于满仓在门口站了半天,她都无所察觉,知道满仓故意发出了一声咳嗦。
“哟,满仓呀,这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稀客呀!”赵牌娘的语调虽然又习惯性地充满了阴阳怪气,但从她脸上绽开的笑容看得出,满仓的到来,让她充满了欢喜。
“赵阿姨,您在找什么?”满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随口颇有礼貌地问。
“哦,没,没什么,一个破本子……”赵牌娘边犹犹豫豫地答着,边给满仓拉过一把木凳让满仓坐下,然后迫不及待地问:“有事?”
满仓坐在赵牌娘家一扭三晃吱吱呀呀的木凳上,鼓了半天的勇气才吞吞吐吐地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和自己的顾虑说给了赵牌娘,想让她再找找那个看事先生,帮自己看看能否再在仓库住下去,或者,搬去村部住怎么样?
满仓吭吭哧哧地说完来意,憋得脸红脖子粗。此时的满仓,完全被村里的一连串怪事弄懵了、吓坏了,从来不信宿命之说的他,此时也不得不相信起了鬼魂、信奉起了神灵。更令他尴尬和无地自容的是,如今他竞求起了眼前这个他从来都没有瞧在眼里的赵牌娘,这可是他过去从来没有想到的事情,所以,他边说边两眼盯着地下,好像巴不得地下有条缝,一旦遭到赵牌娘的耻笑,自己也好钻进去。
可赵牌娘并没有嘲笑他丝毫,反倒心里像熟透了的西瓜乐开了花。她嘴上笑着,眼珠转着,想起满仓平日里对自己不屑的态度,便琢磨着再趁机在满仓身上榨点油水,也算刹刹他的傲气,解解自己的恨。
赵牌娘这样想好了,便做好拿腔作势的口型,可当她正要发出一些“这事有点难办啊,需要……”等等的话时,一抬眼,一颗得意忘形的心竞砰然一震,但见满仓蔫头耷脑、恍恍惚惚,一副无精打采、魂不守舍、极其疲惫的样子坐在那儿,哪里还有了平日里的神采?
赵牌娘想起自己当年骗满仓相亲时满仓也是同样的状况,不免心生愧疚和怜悯。她想起了自己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犯下的诸多罪孽,罪恶感油然而生,心想,这小子也够可怜的了,先后两个媳妇,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又跑了,这些,或多或少都跟自己有些关系,不如,这回就放过他了吧,也算为自己积点阴德。想到这儿,赵牌娘犹豫了一下,把涌到嘴边的话一股脑地全部咽了下去。她收起刚才狡黠的暗笑,二话没说便痛快地答应了满仓:“好吧,我帮你联系一下,回头给你电话!”
满仓便站起千恩万谢地告辞,然后狼狈得就像一只夹着尾巴的老鼠,抱头鼠窜了。
回到牛村,满仓仍像一只受惊了的小鹿,徘徊着迟迟不敢回到仓库家中。困了,便在村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一会儿,饿了,便到村小卖部随便买点吃的,直到下午赵牌娘打来了电话。
赵牌娘在电话中充满同情地说,她问过看事先生了,先生说,只要满仓不再想着拆这桩仓库,就会从此人宅两安。并说,有些事,明着看是凶险无比,其实只是有惊无险。巧珍和宽宽的病,不都是住进仓库以后痊愈的吗?这仓库,对有些人可能是凶宅,可对满仓一家,很可能是一福祉嘞!
放下电话,满仓被这些日子发生的奇情怪事堵得满满登登的心,登时像被风吹开了一条缝,清爽、舒坦、宽敞了许多。下班后,他大着胆子支撑着自己走回仓库家中,然后大着胆子焖饭、做菜,大着胆子看电视,最后,大着胆子在夜幕中沉沉睡去。
一夜无事。二夜、三夜……许多个夜晚都相安无事地过去了,满仓的心也从忐忑到担忧,再从担忧到平稳,最后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唉,原本应该就没有什么,一定是有什么人在捣鬼。等着,总有弄清真相的那一天!”他这样安慰和鼓励着自己。
日子就这样随着满仓平复的心又陀螺般日复一日地正常运转起来,并很快进入到了七月雨季。
第五十八章 找妈妈回来
雨季,是牛村最难熬的日子,依照往年的天气,这雨季一来就是半个多月,牛群要被迫圈养不说,本就坑坑洼洼的长短不一的几条村路,被雨水一泡,更成了一汪泥塘。这些泥塘里的泥浆在人们脚步的践踏下,很快被带到小村的每个边边角角,使整个小村看上去污乱不堪。
小村的这种状况在满仓心里一直是个过不去的坎儿。其实早在刚来牛村就职时,他就向农场新农村办提出了申请资金修整村路的请求。可如今,两、三个年头过去了,这事还是没有动静。这让满仓心里很牢骚,很明摆着的一个事,怎么申办起来就这么难呢?他想起了自己刚来牛村时在场长申志强、自己的舅丈人面前发下的豪言壮语,不禁摇摇头,心里一阵感慨:唉,真是年轻气盛啊!
可现在,明知道事情的解决仍然不会那么简单和迅速,满仓还是坐不住了。他先是几次拨通了农场新农村办的电话,结果几次电话都滴滴地响了半天,却无人接听。
这人都哪去了?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回家穿上雨衣,推出摩托车,一溜烟地向场部驶去。反正雨天什么也干不成,不如亲自去农场新农村办跑一趟。
到了新农村办,还好,门半开着,看得见办副主任老张坐在里面低头写着什么。满仓象征性地敲了敲门,然后气呼呼地走进去站在门口,身上的雨衣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水。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这么个大雨天跑来了?”听到敲门声,老张边喊着“请进”边抬头。看到满仓,他惊讶地站起来,大呼小叫道。
“怎么来了?”满仓并不脱掉雨衣,也不坐,他两眼直直的盯着老张,气哼哼地说,“再不来,就被封在牛村出不来了!”
“怎么?”老张疑惑地问,苍白的细长脸上因满仓莫名的不友好态度而由惊讶换做了不爽。
“我们只是想申请点资金买点砂子铺铺路,这都几年了都没落实下来,真就这么难吗还是怎么的?大人啊,您抽空也去看看,这一赶上连阴雨,牛村简直就是寸步难行啊!”
“原来是为这事啊!”老张的寡脸马上恢复了正常,他招呼满仓先坐下,然后解释说,“是这样,我们正在为牛村直接申报修建水泥路的项目,因为考虑到牛村的从业性质,沙路还是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所以干脆就直建水泥路,一步到位。可你知道,这砂子和水泥的成本相比,可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所以申报起来更慢一些。不过你放心,我们正在努力,相信也不会太久的。”
“这还差不多。”满仓嘟囔着,像一个破涕而笑的孩子,脸上涌起了笑意。因为和老张是老相识了,所以平时谁对谁耍点脾气,彼此都不会太往心里去,都是为了工作嘛!
从新农村办出来,满仓又拐回了父母家。
满仓刚走进父母家院里,就听到宽宽在屋里哭:“我要妈妈,我要妹妹,妈妈和妹妹到底去了哪里呀?”
“宽宽不哭,妈妈领着妹妹出外干活去了,很快就回来了。”宽宽的哭闹声后紧跟着奶奶铁嫂的声音,声音的后面还拖着一声沉重的“唉”的叹息声。
宽宽今年十一岁了,平时也挺听话的,除了想起妈妈的时候。也难怪,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大梦苏醒般突然不见了妈妈,哪个孩子一时半会儿的会接受呢?况且还有一个麻烦事,那就是宽宽自从苏醒后,记忆就变得断断续续、残缺不齐,这让满仓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尽量迎合着他的记忆,已免于或降低对他造成的伤害。
“爸爸,我怎么不记得有个爷爷奶奶呢?你不说爷爷奶奶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吗?”有一次,宽宽这么问他。
满仓知道宽宽虽然忘记了山娃,但却记住了山娃说过的一些话,这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用谎话解析着宽宽心中的疑惑。他说:“是啊。这个爷爷奶奶是把爸爸养大的爷爷奶奶。”话出了口,满仓就在心里啪啪给了自己两个嘴巴,暗暗骂道:铁满仓,你这不是咒自己的父母吗?赶紧掌嘴,消除口业!骂完自己,满仓又在心里对父母说:爸、妈,原谅我对您二老的不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后我会天天祈求神灵保佑您二老长命百岁的。
“那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呢?”听完满仓的回答,宽宽仰起头,看着他毫不松懈地问,那神态,明摆着一股“打破沙锅纹(问)到底”的劲头。
“因为他们以前住在外地,你生病以后,他们就赶过来照顾你了。”满仓回答得很合理,这让他颇为自己的应变能力感到自豪。
“噢,是这样。”宽宽就不吱声了,一副好像完全明白了的样子。
在满仓看来,对宽宽欠缺了的那部分记忆,合理的谎言可以起到一定的填充作用。可对于还存在于宽宽大脑中那部分完整如初的记忆呢,怎样才能让其与大梦醒来后的现实顺理成章地衔接呢?这成了时不时就会把满仓和其父母急出一脑门子冷汗来的一道难题。比如眼前的宽宽要妈妈,就不是谎言能轻易解决的,因为在宽宽的脑中,关于妈妈和妹妹的记忆是十分的完好如初的,任何谎言似乎都难以击碎。除非,除非巧珍和巧珍能够回来。
可巧珍到底去了哪里呢?
春去夏来,掐指算来,巧珍出走已有三个年头了。这三个年头就像三个世纪,让满仓感受到了黑夜的极其漫长和白天的无尽孤单。每次,他躺在那张偌大的席梦思床上,都感觉自己就像一片落叶,飘落在了一个孤岛上。他在这孤岛上辗转反侧期盼着天明,仿佛期待着来自天外的一条船,来载他出岛。每次,他坐在桌前,吃着自己亲自下厨得来的饭菜,都觉得索然无味,仿佛对面少了一张笑脸,就少了半边世界似的。
是啊,人都说“秀色可餐”,可自己心中的“秀色”究竟去了哪里呢?每每想到这儿,满仓就用粗糙的大手一遍遍地搓着自己的脸,眼里是一眶饱满的热泪。
这样的情形,只有满仓独处时才可以出现,否则,就会惹得宽宽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大哭着喊:“爸爸,我要妈妈,妈妈到底去哪儿了呀?”就像此时,宽宽不知怎么看到了站在院里发呆的满仓,他哇地哭着冲出来,踮着脚尖拼命够着爸爸的脖子哭:“爸爸,我想妈妈,想妈妈呀!”
儿子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剜着满仓的心。想到两个儿子,一个儿子的妈妈不在了,一个儿子的妈妈出走了,他的鼻子就酸酸的。为了不让家人看到他的眼泪,他紧紧搂住儿子,脸贴着儿子的脸说:“儿子,不哭,爸爸去给你把妈妈找回来!”
第五十九章 两只油漆桶
儿子和孙子的抱头痛哭,让满仓的母亲、宽宽的奶奶铁嫂内心愧疚不已。这个典型的来自乡村的妇女,虽说跟铁生生活了大半辈子,可铁生的阴冷、自私丝毫没有让她沾染一分。本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和丈夫就像两条平行的河流,虽然共同前行着,却没有交叉和互染。她改变不了丈夫的行为,丈夫也影响不到她的内心。
可这次,她觉得她清澈的河流着着实实被污染了。这污染,来自丈夫的压力,也来自自己对儿子自私的爱。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的她执着地认为,是她对巧珍娘儿俩的丢弃促成了巧珍的出走。她明白,自己的行为已经构成了犯罪,可巧珍,却始终没有告发她,这让她越发的难受,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人,越发对不起巧珍、巧巧和自己的孙子宽宽……
她觉得这件事毁了她一生一世的善良和清白,她期待着奇迹的出现,期待着用一个完美的结局来弥补她那颗已不再完整的良心。这奇迹,就是巧珍和巧巧的平安归来。
所以,面对每天哭着要妈妈的孙子,铁嫂整日以泪洗面,悔恨自责。她时常牵着宽宽的手站在院门前望啊望,直至晚风袭来,祖孙俩一高一低两个瘦弱的影子在夕阳中形成一个瑟瑟发抖的剪影,才不甘地扭转身向屋里挪去。那情形,看着很想让人落泪。
在经历了失望和良心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噬咬和谴责后,终于有一天,铁嫂病倒了!她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昏睡着,任巧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脸在自己的脑中漂浮成一朵云,并用一种被泪水浸泡过的沙哑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念叨着:“满仓,你一定要把巧珍找回来,找回来啊!”
“妈,您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巧珍找回来的,您也一定要养好身体。”满仓握着母亲的手,哽咽着说。对于巧珍的被丢弃和出走,满仓虽然没有和母亲直面交流过,但个中的因由和真相,母子俩各自心里却是十分的明了。之所以不说出来,一个是不知该怎样面对儿子坦诚的眼睛,一个是不忍再加重母亲心中的愧疚。母子俩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守护着中间隔着的那层玻璃纸,就像守护着一张亲情的挡风玻璃。何况,满仓一直相信,没有来自父亲的压力,母亲一定不会做出丢弃巧珍和巧巧这样荒唐不堪之事。
满仓的猜测没有错,这样狠心之事,在这个家中,也就只有铁生才想得出来,并且永远不会后悔。就像此时,他看着老伴病得不堪一击的样子,拐杖一顿,扭头低哼一声:“那大点出息,还能干点啥?”看见儿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才低下头,阴着脸吧嗒吧嗒地吸起烟,再不吱声。
满仓决定再次出去寻找巧珍,好在现在是雨季,村里村外的什么事也干不成,只需安排好村里的日常琐事,然后再找一个为自己看家的人即可。
自从岳母谢三娘去世后,满仓在仓库的家就再也没人愿意光顾,尤其前些日子“若毁我屋,必索其魂”的事件发生后,村里人见了满仓都恨不得要绕道遁去,谁还敢去仓库沾染晦气?
满仓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想到了老根叔。虽说最近老根叔对自己似乎不大热乎,可遇事满仓还是喜欢找他帮忙。在他的感觉中,老根叔经得广、见得多,办事牢靠。至于对他热不热乎的,他归咎于是老根叔岁数大了,岁数大了的人,都是老小孩儿,脾气也就好三天坏三天的。
满仓找到老根叔时,老根叔正在院子里收拾一根铁锹把,雪白的一根被剥了皮的木棍在他手里烤了压、压了烤,弄得溜直,白晃晃的在刚刚降临的稀薄夜幕中像一条直立而起的光溜溜的蛇,格外耀眼。
“老根叔,还没吃晚饭哪?”满仓走进院子,打着招呼。
“哦,满仓啊!”老根叔眼光在满仓身上停了一下,又转回木棍上,“家里的牛刚回来,还正忙乎哩。你,有事?”
满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最后又补充道:“其实我那家也没什么好看管的,只是隔三差五的,您帮我开开门通通风就行,别潮着。”说着,把家门钥匙递向老根叔。
“唉,阴魂住的地方,能不潮吗?”老根叔接过钥匙,又把木棍按在锹头上,边用力往下噸着,边嘟囔了一句。
满仓顿时头皮一紧:“您,您说什么?”
老根叔一愣,马上解释说:“哦,我是说,今年雨水大,能不潮吗?”
哦,满仓松了口气,但仍有些惊魂未定。他下意识地四周瞅瞅,突然看到庭院西南角落里散落着两桶油漆。
那是两桶已经开了盖的油漆桶,淋漓在漆桶外边的油漆,在夕阳惨淡的余晖中,蚯蚓般地爬行着,呈现着一红一黑两种颜色,像两个已死去的人口角边流出的两道血痕,映在满仓的眼中,诡异而惊心。
满仓突然想起了那个早晨,仓库门前树上的白衫,以及白衫上的血字、黑手……
满仓的心忽地提溜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莫非……?
“哦,那是我刷锹把用的……”满仓正愣怔着,耳边却传来了老根叔的声音。
满仓万分惊悚地望向老根叔,却发现老根叔的眼光阴冷冷地正在他的目光到来之际一闪即逝。
《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