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下午,秀秀的骨灰回来了,下葬在小村南面的高岗上。
村里大部分男人都来了,并在老根叔的指点下不遗余力地忙乎着,把对满仓的同情和对秀秀的惋惜施加在行动上,同时,也把担心的眼神时不时地投向满仓……
从火葬厂回来后,满仓就静默地站立在坟墓前,即便忙碌的人们怎么围着他绕来绕去,他也想不起挪动一下。人人只道他受了刺激,想不开,不时地给他送上几句安慰的话语,却也得不到他的任何反应,好似他的灵魂,已化作一片枯叶,随着火化秀秀时的那缕青烟袅袅地去了似的。
“可怜啊,年纪轻轻的……”每个人都在心里发着这样的感叹。
埋葬完秀秀,满仓没有随着岳父岳母回到场部去。
昨天,得知秀秀的消息后,跌跌撞撞赶到医院的岳父岳母劈头盖脸就给了他两记耳光,火辣辣的现在还感觉着生疼。
满仓没有埋怨岳父岳母,他理解他们的心情比理解自己还要深刻。他把小涛交给他们后,自己便躲在突然冷寂了下来的仓库新居中无言地哭泣。
门,被他在里面反锁上了,这样,人们就可以认为他不在家,而不用进来对他反反复复说那些对他而言其实根本不起什么作用的安慰的话语。这样,至少他可以让自己的心安静些,让自己可以在这安静中多多回忆一些关于他和秀秀曾经一起生活过的片段。
他不知自己蒙在被子中哭了多久,总之起来时阳光已经从白光光变成了橙黄色。
他站起来,看到了对面墙上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秀秀笑厣如花,生动如初。“她真的死了吗?真的死了吗?”他呓语般一遍遍重复着,问自己,问墙上的秀秀,问已悄然走进的又一个却从此将令他刻骨铭心的惨淡黄昏。
他恍恍惚惚地在屋里各处走着,企图想寻到秀秀还活着的一丝证据。他摸摸冰冷的灶台,觉得秀秀是真的死了,可看看摆放如初的梳妆台,又觉得秀秀还活着。他就这样百无聊赖、行尸走肉般地四下里走着、看着,思维在清明和混沌中半梦半醒着。
他不知不觉移至窗前,发现西斜的太阳黄得有些异常,像是要起风的样子。果然,不久,外面便真的起了风。风一团一团地打着旋儿,从这家转到那家,待转出村外时,一场雨便跟着来了。
这场雨来得很急,也很大。这让走在路上正在进村的牛群们一丢往日的威武和独尊,宛如打了败仗的大军,在放牧人急切催促的响鞭下显得无从招架。
雨,加重了家中的阴冷,也加重了满仓心中的寒气,想起前夜对秀秀没有完成的表白,想想小涛哭着追赶灵车的凄惨场景,他再一次悲从心来,眼泪,如同猛烈敲击在玻璃窗上的雨水一样,倾泻而下。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当新月如钩驱散最后一抹乌云时,满仓发现,一个女子,正站在远处老树下,女神般一动不动地直望着他的窗口……
第十三章 巧珍的绝望
那个女人,有着东北女性典型的颀长身材,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得像一棵隽秀挺拔的白桦。一头黑黑的有些自来卷曲的头发被挽成一个松垮垮的髻盘在脑后。一张瘦削的脸上恰到好处地分布着大而圆的眼睛、高而挺的鼻子以及小巧的嘴儿和尖翘的下巴。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上帝赐给的一双魔幻宝贝儿,时而大且明亮,如一轮明月,放射着清澈动人的光芒;时而深邃迷蒙,像一口幽井,隐藏着湿漉漉撼人的忧伤。这就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两个影子的重合体,一个是开朗,一个是忧郁。正恰如,她此时的双重身份。
她叫巧珍,是满仓心中那个总也挥之不去的美丽倩影,也是在逃罪犯山娃的妻子。
因为山娃的缘故,巧珍在秀秀的葬礼上没敢公开露面,只躲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后默默地目送着秀秀,一双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像一只经过了浸泡的桃子。这个可怜的女人,从闻听了山娃的所为之后,便从心里开始了对山娃的责骂,同时也更加恨起了自己。
可与其说恨自己,不如说是为满仓心痛。与其说是为满仓心痛,更不如说是为自己难过。
这难过,于过去,是遗憾;于现在,却是绝望。
十年前的一场误会,虽然让她和满仓从此形同陌路。可她之所以能坚持着沿着和山娃那死水般不惊不澜、不疼不痒的生活轨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来,完全是靠了她和满仓最初的那段恋情。那段恋情虽然被历史化为了碎片,可那些甜蜜的每一个片段,却被岁月包裹成了一颗颗画面清晰却又恬静安然的琥珀,项链般串在她记忆的屋檐下,悄悄地温暖着她的每一个日子,支撑着她内心深处的那片天空。
满仓来牛村就职后,她表面平静如湖,内心却燃烧着炽热的欣喜。虽然不能像过去那样接触,可同在一个村子里的感觉,就让她感到了莫大的满足。
她想,她的这种心境,满仓也一定同样存在。那次村路上的相逢,她就感觉到了,感觉到了他和她之间,应该还存在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而这种默契,对如今的他和她来讲,应该也算是一种求之不得的幸福了。
然而现在,她马上就要失去这种幸福了。不,应该说,可能已经失去这种幸福了。
这个判断,是她在满仓的眼中读到的。早晨秀秀出殡时,她虽然远远地站着,可满仓红红的双眼还是宛如滚烫的烙铁一般死死地、撕心裂肺地烙在了她的心上。那眼中,不光有悲痛,分明还有仇恨!而给予他这种仇恨的,恰恰是自己的丈夫山娃!
过去只是误会,而现在,却是仇恨了。这仇恨,不光属于她和他,也许还会延续到下一代,甚至,世世代代……
巧珍觉得自己的日子碎了:秀秀走了,她心中再也不敢奢望他的谅解。因为山娃的罪孽,累及的,不再是他和她,还有两个家庭的坍塌。
巧珍绝望地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村边仓库旁的老树下。
刚刚下过的一场雨,把小村喧嚣了一天的灰尘刷了个干净。每棵草、每片叶子都变得油亮油亮的。唯独这棵老树,不但没有清新的感觉,仅有的几片叶子也被风雨飘摇地打了下来。
“唉,它太老了。”巧珍摸了摸树干,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巧珍知道自己并非无意走到这里来的,背倚老树望去,就是满仓家明亮的玻璃大窗。她确定那个人就在窗后,也确定他一定看到了自己。
巧珍想,出了这样大的事,她无法也没有勇气向他当面说一声“对不起”了,她只能让他看到自己来过了。她相信,只要他真心爱过她,就会明白自己来过的目的,就会明白自己此时的痛苦并不亚于他的。而这一刻的痛苦,只与他和她有关,没有秀秀,也没有山娃。
巧珍痛苦地思索着,不知何时身后走来了老根叔。
从昨晚到现在,老根叔一直就没闲着。他替乱了方寸的满仓把秀秀的葬礼打理得明明白白后,疲倦地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可心里却乱得很,怎么也睡不着,便于雨停后想来看看满仓,结果看到巧珍像端午的艾蒿般挂满露珠地站在老树下。
“巧珍。”他叫。
巧珍扭过头,“老根叔。”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两只肿得桃一般的眼睛又忍不住噼里啪啦滚下一串串泪珠子来。
“巧珍哪,上午没去送送秀秀?”
“送了,但没敢靠前。”
“唉!”老根叔发出一声喟叹,试探着问巧珍,“巧珍,能告诉老根叔,山娃,这是为啥不?”
巧珍无语。她低下头,一排好看的细牙咬住了憔悴得没了血色的下唇,泪珠子一串紧似一串地落在地上。有一滴停在鼻尖上,在皎洁的不知何时爬上天际的新月下既像一颗珍珠,又像一滴夜露,晶莹得耀眼、执着得惊心,但最终,还是随着巧珍的一声抽噎滑落了。
“巧珍,不哭。不想说,就不说,赶紧回家吧,俩娃自己在家哪吧!”老根叔似乎看不得巧珍落泪,他边说着,边扭身想先走开。
“老根叔,”巧珍突然喊。见老根叔停下,她迟疑了一下,低着头,用小得近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最早,我和满仓好过,您知道不?”
“哦,这个,听说过。”老根叔回答着,接着眉毛一皱,问,“可山娃他,不会因为这个就去杀人吧?”
巧珍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厉害了。她双手捂着脸,两个肩头一抖一抖的。
看着巧珍伤心欲绝怎么也不肯再说话的样子,老根叔心头一震,一个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突然涌上心头。但这个猜测仅仅只在他脑中占据了一秒钟,便被他毫不客气地驱散了,他在心中大声告诫自己:
别瞎猜,这绝对不可能!
第十四章 潜逃的罪犯
当秀秀的惨死和葬礼的哀伤在人们口中渐渐淡去的时候,山娃,自然而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主题。
这个娃子犯下如此深重的罪恶,究竟是所为何事呢?他又会跑去哪里呢?
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山娃用枪捅碎满仓家的窗户打了一枪后,又跑到巴叔家朝巴叔胡乱开了一枪,然后连家都没有回就连夜潜逃了。
山娃先是搭便车、扒车斗地逃回了陕西老家,在老家撒谎说自己回来探亲,路上被坏人抢了包。
山娃自小便没了爹娘,全由哥哥一手带大。哥哥成家后,嫂嫂当了家,山娃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起来,最后,终于架不住嫂子对他的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气之下去了东北。
山娃一去就是十几年,除了偶尔写封信,从来没回过。这次回来,光手光脚、胡子拉碴,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嫂子便起了疑心,怀疑山娃在外犯了什么事儿。
“我看山娃不对劲儿,咱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地收留他。”山娃的嫂子暗地里提醒着丈夫。
“不能,我了解自己的兄弟。”哥哥总是这样含糊不清地回答,但听得出底气明显的不足。
山娃自从杀人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常常在黑暗中两只眼睛瞪得铜铃般。一天晚上,他正在床上翻来覆去时,隐隐约约听到堂屋里的哥嫂在说话。
嫂子说:“我看准有事,不行明天咱们去派出所报告吧,是不是的弄清楚了心里也安生。”
哥说:“别瞎寻思,山娃打小就老实本分,能犯啥事儿啊?再说,他毕竟是我亲兄弟,就是真有事,我也不能那狠心!”
“你真是糊涂啊!”嫂子似乎急了,声音稍稍大了些,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像一只讨厌的蚊子在哥耳边嗡嗡地咬着,“若真有事,你就是包庇罪,脱不了关系的!”
屋里顿时沉默了下来,半天才听到哥哥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明天先往东北打个电话吧,问问情况再说。”
山娃听到这儿,心里恨极了这个高颧骨、尖嘴巴的嫂子,觉得她就像一只瘆人的夜鹰,时刻在黑暗中不怀好意地盯视着自己。他不得不边观察着哥嫂的动静,便盘算着自己的下一步去向。
第二天,山娃早早起来,趁嫂子去茅厕的当口,对哥哥说:“哥,我想出去办点事儿,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哥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转身进了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捏了两张票子,递给山娃。
山娃接过票子,又悄悄到厨房揣了两块干粮,然后忍住心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哥哥笑了笑,走了。临走,扔下一句话:“午饭不用等我!”
山娃不敢坐公交车,一口气爬山越岭到了镇上车站,买票坐上了去山西的火车。
山西矿井多,虽然多事故,但对逃犯来说,应该是最安全的去处。山娃就隐姓埋名地呆了下来。
山娃提溜着心干了两个来月,心里刚刚有了一丝安稳,身边的一个矿工便被一块飞来的石头砸漏了脑浆,吓得山娃再也呆不下去了,心想,自己开枪打的人说不准还没有死哪,与其在这里被砸死,不如偷偷回去看看,如果人没死的话,自己主动自首,兴许还能落个轻判。
抱着这个想法,半月后的一个晚上,山娃偷偷潜回了东北。他没有直接回牛村,而是先摸到了居住在农场场部的岳父家。山娃自小在山区长大,爬山上树,身子轻便得很。他消无声息地翻过岳父家的院墙,透过窗户上的窗帘缝隙向里窥探着。
山娃看到岳父家正对着窗户那面墙上的钟表刚好显示着十点钟。岳父李继山和岳母谢三娘正坐在沙发上磕着瓜籽看电视,神情安然,丝毫看不出家里有大事忧心的样子。
山娃先是一阵愤恨,觉得岳父岳母根本没把他这个女婿的安危放在心上,后又转而为喜,想:兴许自己放的那两枪并没有夺人性命,否则岳父岳母就是再心宽心大,也不能悠然至此吧!
这样分析着,山娃心里轻松了许多。他一个箭步窜到门边,轻推,门没锁,便放松大胆地走了进去。
“怎么,是你?”听到响动,岳父岳母同时回头,同声惊问,前两个字声音还算平稳,后两个字的声调便抬高八度,充满了惊惧。
山娃忙把手放在嘴边,“嘘”地一声示意岳父岳母噤声。
“爸,妈……”
“谁是你爸妈,快出去,不然我们叫人了!”岳父厉声吼道,同时一双眼睛快速地左右瞟着,似乎在寻找防卫的武器。
“爸、妈,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我只想在这呆一小会儿…….”山娃哀求道。
“不行!”山娃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继山决绝地打断,“你个杀人犯,杀死了人不去自首,跑到我们这来干什么?”他边喝斥着山娃,边转身对正不知所措的妻子喊道,“还不快去报警傻愣着干什么?”
李继山的话让山娃确定自己真的打死了人,心头一阵绝望。他想到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拜岳父所赐,岳父竞还如此亲情殆尽,便恶向胆边生,一步跃到门口,边堵住岳母的去路,边迅速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对准岳父岳母狠狠地说:
“再喊一声试试,你们害我山娃成这个样子,不但没有一丝愧疚,还这样翻脸不认人,你们他妈的还是人吗?”
李继山吓坏了,他一反刚才的强横,像一棵遇到了强风的老树,双手护在胸前,哆嗦着说:“山娃,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只要不杀我们,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好!”山娃刀尖不离李继山胸脯,“去,给我拿些钱,再拿些吃的、喝的!”
“这……”李继山犹豫了一下。
“拿不拿?”山娃手中的匕首向前一伸,抵在了李继山的脖子上。
李继山吓得筛糠般哆嗦起来,“去呀!”他带着哭腔冲着吓呆了的老伴喊。
老伴慌慌张张地去了厨房,一会儿就拎来了一兜吃的,然后又极不情愿地从衣袋里掏出了几张人民币。
山娃一把抢过东西和钱,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李继山说:“我们好歹还算是一家人,只要你不告发我,我也不会伤害你们的。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十五章 黎明的缉拿
从岳父李继山家出来,山娃突然想回家看看。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想。
抓捕山娃的通缉令已贴满大小乡镇、农场,所以山娃不敢搭乘任何车辆,只能靠两条腿一路翻山越岭潜回牛村。
时令已近十月深秋。此时的东北天空下,黎明,正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弓着腰、喘着气,虽不停地挪着步,却仍似凝滞不前。这虽给在逃中的山娃提供了绝好的掩护色彩,却也让他产生了沉重的悲哀。这个曾让他生活了十余载正航船般载着他奔向富裕彼岸的小村,此时再次亲近,却让他感到了异常的压抑。似乎这里雄鸡的啼叫都没有了往日的雄壮,而显得粘稠滞涩,像是鸡脖子里充了血。
到了村口,山娃隐蔽地停下。他先用蒲扇般粗大的手掌抚弄了几下胸口,平定了下情绪,然后才溜墙根、翻院墙地摸到自家院里。
数月不见,家里的宅院凌乱了许多。东西影影绰绰毫无规律地摆放着,院子的边边角角竞长出了些许荒草,在秋风中摇曳着几分苍凉。
山娃的心更加难过了,他揉了揉突然发酸的鼻子,伸手急不可待地向家门轻轻敲去。可他的手指还没有触到门板便突然停在了空中,面孔也在月光的注视下倏然变色,因为,他突然感到,几只冰凉铁硬的家伙从不同的方向同时抵上了自己的腰身……
山娃被捕了!
是李继山一个电话告发了他!
山娃早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却不曾想来得如此之快。
冰凉凉的手铐蛇一般搭上了他的手腕,又在他手腕上咔嚓一声扣成了两个大大的泛着清冷光芒的圆。山娃看着这两个圆,心里竟滋生出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觉自己仿佛从一只过街老鼠又还回了人形。是啊,终于结束了,那惴惴不安的逃亡生活!可同时结束的,也许,还有自己短暂的人生。不是吗?山娃抖了抖腕上的手铐,这两只圆,不就是两个大大的句号在明显地暗喻他吗?
想到此去也许再无回归之日,山娃不禁悲从心来,他扑通一声跪下,恳求警察让他再见家人最后一面。
此时,屋里的巧珍已被惊醒,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睡着,几个月来,失眠已成了她的习惯。此时,她慌乱地披件衣服趿拉着鞋子跑了出来,见到眼前情景,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扑过来抱住山娃放声大哭。
《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