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过几天进行植皮手术,可以吗?”
“恐怕不行,博士。你知道,他全身体无完肤,并且大面积烧伤深切入骨,已经无法植皮。”
“可是,将来漫长的人生之路,他可怎么走啊?我实在不忍心让他永远这样……是我害了他,我不该……”
“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我们好好地把他养大……他已经废了……”
“不,我再生一个,只能让我们的生活有一份乐趣,当然,我们也许能够共享天伦之乐,可是,也还是永远解决不了我的宇儿的悲哀……”
“可是,我们武家不能断后啊,我们武氏财团要有继承人啊……我不能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母和兄长们……”
“可是……嗯,我想办法,别的办法……”
我的泪水从睫毛的缝隙中奔腾而出,如窗外滔天的海浪。我知道,那海浪底下是妈妈无际莫测的爱,妈妈不知道有多爱我,妈妈,好爱我……
冬日的早晨,漫天迷蒙,大雪飞扬。我疾走在厚重积雪的海滩边,任凭风雪戏弄空荡的裤管,一个一个趔趄,我终于摔倒了。白茫茫的雪地里,一个黑色的影子逐渐的靠近我,她来到我的身边的时候,眉毛、头发挂满一层一层的雪花,在汗水、泪水的蒸腾中,结成晶莹剔透的冰凌。
“宇儿,你听妈妈说,你穿上这身特制的补形衣服,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我无言,眼睛望着大海,片片雪花被永不停息的海浪吞噬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片片雪花聚拢连连,簇拥结冰,封喉了大海。
好,结冰了,我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走向海那边另外的一个世界。我迷蒙的眼前出现的其实不是大海,而是妈妈脸上又结成的新的脆弱的冰凌。
克隆谷(8)
“宇儿,你穿上它,没有人会看出你的伤痕,你就可以去逛街、可以去上学,没有人会恐惧你,没有人会躲避你,没有人……”
母亲哽咽的声音被天空中一个孤独的海鸥的鸣叫所打破,那叫声惨烈悠长,划破晨空。它的翅膀沉重结满冰凌,盘旋了两圈,终于一头扎入大海深处。一个生灵就这样消逝了。
“不,我的宇儿,妈妈会让你好起来,妈妈会重塑你的身体,妈妈会让你变成从前的模样,妈妈会的,孩子,你暂时穿上它,好吗?”
妈妈的话仿佛一道冲天巨剑,划破了灰沉沉的乌云,一缕阳光穿云斜泻。
“妈妈,我真的会恢复从前的模样吗?”
“会的!相信我,我的儿子!我用我的生命去保证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的伤痕,我也痛!心更痛!我正在努力,那需要时间,你还是暂时先穿上这衣服,好吗?妈妈保证还你本色……”
我终于在母亲的泪水中看到了依稀的希望,默默地接过了那套特制的补形衣。
我默默地掀开了被子,看着全身上下起伏不平的山峦沟壑,纵横交错中裸露的骨头似千年的冰川一样泛着惨白,凸起的肌肉又好似座座正在喷发的活火山,咆哮的岩浆四处奔流突然固化……每每我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看着这些白骨嶙峋、粉红色的肌肉翻卷着的时候,我的心底总是忍受着一片荆棘刺过的痛楚……我默默地把那件特制的补形衣穿上后,又默默地套上了正常人的衣服……
这样的穿着伴随了我10年,而这一年,我真的18岁了。
十年的光阴,无数的事情在我的手边溜走了,唯独那次火灾,在我心底的重创让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从那个时候,我就特别害怕红色,特别是那种飘动的温暖的红色更是让我寒冷彻骨。在我的家里,所有的红色的东西都被驱逐出境,哪怕是价值连城的红宝石。母亲爱我胜过一切她心爱的东西。我的家里被白色和蓝色所统治。
我站在冰晶一般透明的旋转楼梯上,缓缓地走下来,我的补形衣已经被我调教得如同一体,所以,我一步一步走在玻璃的台阶上,竟然毫无生息。
墙壁上一副巨大的油画里,蒙娜丽莎那温和迷人的微笑终日绽放,最近的日子里,每当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我的头脑总是影像出另外一个甜美的面孔。瞬间的幻影过后,隐隐的忧伤让我眉头紧蹙,我残忍地把目光从和煦的微笑中拉开,母亲,正坐在硕大的油画下面,显得她是那么渺小与瘦弱。她的鬓角不再是昔日的靓丽,似乎永远挂着凄楚的忧伤,目光呆滞地盯着那扇我一直没有进去过的神秘的门。是的,从那次火灾以后,她从来都没有笑过。
“妈妈,”我微笑着叫。我想让她快乐,所以,我经常微笑着。“今天学校里毕业典礼,我去了。”
克隆谷(9)
母亲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眼中流露出的是梦魇中的恐惧,只那么一瞬间,她就迅速地调整好了自己。
“宙儿,你去吧。”
“宙儿?”我惊异,“妈妈,你说什么?”
这次是母亲惊诧地望着我。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房子里余音缭绕。母亲奇迹般地笑了,那是一种隐藏着什么的歉意的微笑。
“没什么,宇儿,你去吧。”
我走到了门口,豁然转身,母亲的脸上闪着泪光,她正在盯着我的背影,我忽然从她的迷蒙的瞳孔中,发觉了一种比我更深的忧伤。
“妈妈,我忽然想起来什么问,爸爸好久都没回家了,他到哪里出差了?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哦,是没回来,”妈妈脸上的忧伤被另外一种我说不出来得情感所替代,她说,“你知道,爸爸一直都是很忙的,最近,他会更忙些,你要习惯这些……啊……儿子,快去吧,再不走,你要迟到了。”
我答应着出了家门,忍不住回头望望海滨别墅,那落地式的大玻璃门里,母亲依旧坐在那里显得那么羸弱,而我的大脑反反复复地轮回着:要习惯这些——难道爸爸以后要经常不在家吗?
路两旁是树,花开得茂盛,俨然一团白色的流云,一团粉色的水雾,我走在花的芬芳中青春激荡,愉悦的心情似乎都要为花而溢出。忽然,一阵微风吹来,白色的花瓣扑簌簌地落下来,落在我那长袖的黑色衬衫上。我的心情如同这黑色,黯然神伤。周遭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打扮,他们都穿着短袖衫,露出他们那令我羡慕和悲伤的肌肤。他们回敬我的有莫名其妙的嘲讽,甚至我还听到了:这个人臭美,大热天的,穿长袖衣服,神经病……我加快了脚步,真恨不能立刻飞到那个令我快乐的地方。
鄢筝筝,我的同学,这个美丽的女孩正向我招手,带着蒙娜丽莎的那种柔美的微笑,而我稍稍抬起手臂——我只能抬起这么高,回执她的召唤,同时示意她大厅里的人太多,我无法挤过去,而就在我回身的那一刻,好几个女孩都向我微笑着,当她们发觉我不是在和她们挥手致意的时候,都顺着我的手势看去,当她们发现我的目标是筝筝的时候,她们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羡慕、嫉妒、惋惜、骄傲交织的复杂的情感……我对她们善意地笑笑——我明白她们都是我的追随者,我不能伤害她们的情感,我轻轻地收回我的手臂,依旧坐在原位置未动。其实,我害怕的是和筝筝肩并肩、手臂靠手臂地并排而坐。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靠得这么近,我害怕靠近。毕业典礼结束后,她追上我,和我漫步在校园依依的杨柳下,银色的月光抚摸着水塘,反射出粼粼的光芒。
“文宇,”筝筝说,“你是个神秘不可测的人物。”
克隆谷(10)
“是吗?”
“你是我们的状元,是我们的大才子,你是最优秀的,你没有感觉到吗,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都为你着迷呢……”
我笑笑。她是无从发觉我心里的悲哀,这补形衣限制了我的行动,却成就了我沉稳的个性,这也许就是被女孩子着迷的原因,还有,10年的学生时代,我没有让任何一个同学知道我是个残疾儿,我为我这许多年来的含蓄而高兴也为这种含蓄蒙蔽许多正常人的眼睛而黯然神伤。
“文宇,你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聪明的人了,可你为什么不去一流的大学,却是留在本城?”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目光呆呆地盯着池塘里的月光,觉得浑身上下穿透着一股寒冷。
“不过,”筝筝又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月光下的筝筝悄悄地低下了头,似乎欣赏着鱼塘的月色,恰好一条小鱼跳水的声音充斥了瞬间时空的凝固。
“我,筝筝抬起头来,那种蒙娜丽莎的微笑在月光下升华,“我也把志愿改成了和你同样的大学校……”
我惊愕,心潮澎湃,心底淌过一股心痛的幸福。
“为什么?你的成绩也不错,你能去更好的大学……”
她抬起头来,我感觉到了她起伏的胸脯,轻柔而略显急促的喘息声音。
“因为……我想和你同在一所大学里共同学习……你是天下奇才,你的思维你的智慧都是天底下人所不能及的……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这种感觉已经很久很久了……我……爱你……”
微风拂面,她的声音伴着一股月桂的馨香,弥散在我的周围,我真想把她拥进怀里,真想……可我不能!
我转身逃走了,几步后,我猛然回身,杨柳的叶子已经剪切了刚才她那幸福的陶醉的神情,此时,她睁大了眼睛,吃惊已经完全战胜了羞涩。她的表情,我的心痛,我向她微笑着摆摆手,我的舌头已经不听我的大脑的控制了。
“筝筝——我明天找你。”
筝筝忽然就笑了,眸子里闪烁着月光,脸像月亮一样圆润。
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刚要踏上玻璃旋转楼梯,背后传来一个焦急而关切的声音。
“你怎么才回来?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来没有向母亲撒过慌,坐在餐桌边上,我实话实说。母亲手里茶杯中的水和着我的话音不断地抖动,到后来竟然溅了一桌子。她的手抓起了身边的抹布,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台布的一个地方,直到把它戳出了一个撕裂的洞。然后,用那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冷峻的目光看着我。
“宇儿,明天你不要去了,以后,永远都不要去了,永远都不要去找筝筝了!
“为什么,妈妈,可我喜欢她,我爱她,妈妈!”
我激动得一下子从桌边跳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母亲,这一瞬间,我把她当成了王母娘娘,在我和筝筝之间划上了一道人间天河。对我的疯狂,母亲似有千言万语,可她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丝微的声音,然而,一双眼睑无比沉重地合上,泪珠便扑簌簌地滚落。而我由于激动,补形衣和身体的吻合发生错位,我痛苦得呻吟了一声,转身,艰难地上楼,进入我的卧室。
克隆谷(11)
我脱掉了那沉重的补形衣,可并没有脱掉我那沉重的心情,我把身体重重地摔在床上,可我根本无法入睡。我不自觉地拿起床头的照片,这是一个立体拍摄的照片,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张仿佛一个小巧的电子屏幕,照片里记忆的是一次颁奖大会。我轻轻地按了下照片底部一个小小的绿色点,照片里的人物立刻动了起来。
一个中年男子在颁奖台上宣布:现在我宣布全国中学生竞赛获奖名单:数学竞赛第一名获得者:武文宇同学……
一片热烈的掌声在照片里响起……
作文竞赛第一名获得者:武文宇同学……
物理竞赛第一名获得者:武文宇同学……
化学竞赛第一名获得者:武文宇同学……
化学竞赛第二名获得者:鄢筝筝同学……
……
我站在领奖台上,视野的余光中走来一名女学生,我不禁侧头瞧瞧刚好和她的目光相遇,只这么一个瞬间,我忽然发觉,我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双眼睛,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而她却似曾相似地向我微笑着,那微笑是那般甜美,那般温柔,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蒙娜丽莎……此时,有人把晶莹剔透的奖杯递给我,我接了过来,身边的她也接了奖品……就是在这一天,我知道她叫鄢筝筝。
我叹了口气,把照片轻轻放在胸口上,闭上了眼睛,可是我怎么也挥不去她那微笑的面容,记忆的那海里反复出现的一幕幕又出现了:教室的门开了,班主任带着一个女学生走进来。
“这位同学叫鄢筝筝,从现在开始我们大家就是朝夕相处的同学了……”
我猛抬头,哦,是她!这时她的目光也刚好遇到了我的,那温柔的眼神,我们似乎已经相似很久了……
……
教师里张灯结彩,主墙壁上电子黑板上呈现着几个大字:庆祝元旦联欢会。
学生们兴高采烈,有的在表演节目、有的在弹奏美妙的音乐、有的在打沙狐球……在一处棋类的游戏场,我和鄢筝筝正在对弈跳棋。
“你可是十项全能,数学、作文、物理、化学……你都能拿冠军,这跳棋你可要甘拜下风了,呵呵……”
“是吗?”我抬起头来说,虽然我已经输给你两局了,可是这一局你可要输了……”
鄢筝筝抬起头来,那温柔的眼神里藏着坚不可摧的自信,她笑着摇摇头。
我们接着下那盘棋。
“你看看,我就要赢了,你还有那么多棋子没有入位呢!”
“你再仔细看看?”我轻描淡写地提醒她。
此时,她的目光开始在棋盘上搜寻。
“咦?哪里去了?我的一个棋子呢?”
鄢筝筝的目光转移到地上……
“别找了,”我微笑着说,“你看——”
我伸开了手掌,一粒蓝色的棋子稳稳地立在我的掌心里。
筝筝开始很惊奇,然后看着我说,“啊?你居然耍赖皮!”
克隆谷(12)
然后,我们两个人开怀大笑起来……
我忽然发觉自己正在大笑,睁开眼睛,房间里静悄悄的,我的胸口上还安静地躺着那张照片,看着照片里我身边的筝筝,我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身边的补形衣上,大脑里一片空白,就这样持续着,不知道何时我睡着了。
窗外,涛声依旧,明媚的月光在海面上舞蹈着,一个白衣仙女从天而降,踏着海面上银子般的月光向我缓缓移步,涛声骤然停止,海浪让步两侧,我身轻如燕,飞出窗外,张开双臂去拥抱筝筝,筝筝用她那温暖的手在抚摸着我,抚摸着我……筝筝那充满情爱的手,突然停止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和她一起惊诧我那光洁的肌肤此起彼伏,皮毛一块一块地飞走,裸露出粉色的血肉下的白骨粼粼……
“筝筝,别走,别走……”
我梦呓中呻吟着,冷汗涔涔。迷迷蒙蒙中是有个人的手在抚摸着我,那不是一个陌生的手,是一个我异常熟悉的手,这双手抚摸了我18年。我没有睁开眼睛,假装熟睡,因为她的双手已经在剧烈地颤抖,一想到这十年来她给与我的鼓励,给与我的关爱,酸楚在我的心底升腾着,我不想再增加她一点的震动,哪管是我醒来给她一瞬间的欣喜。
“宇儿,原谅妈妈吧,不是妈妈不允许你谈恋爱,而是那是一场无果的爱情,可怜的孩子,你的身体不会有女孩子接受的,走的越远,爱的越深,伤害深渊不可预测,妈妈不愿意你在这个世界上再受到任何伤害了,长痛不如短痛,别怪妈妈心狠,把你的爱情扼杀在摇篮里……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的罪过啊……”
母亲泣不成声。我的泪水在眼窝里左旋右转,渐渐地隐退。茫茫夜空中,我听到了母亲那种游离而飘散的声音。
“唉,原谅我,宇儿,十年前我保证重塑你的身体,十年后的今天,我做到了,真的做到了,真的做到了,可是,那也是一个生命体,我不能,原谅我,我不能……我知道,你有了那样的身体,你就可以恋爱、结婚、生子,尽情地享受人间天伦之乐,我决不会阻拦你任何的选择,绝不会……可是,我不能,我不能……”
《克隆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