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一阵阴恻恻的轻笑声倏然在他身后响起,他浑身一抖,一咬牙猛地转过身来,却发现身边的雾气像水流一样随着他身体的转动打着旋,身后根本就是空无一人!
仿佛又一次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梦靥,张连义发疯一样绕着地排车周围上上下下地转着圈踅摸着,那种似有似无的阴笑声仍旧时远时近地不绝如缕,几乎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鼓,让他的精神几近崩溃。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想起自己一路狂奔回家时身后一直跟着的那种奇怪的声音,他脑子里灵光一闪:难道说,夜里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就是这辆载着檩条的地排车?!可是地排车自己是不会跑的,一定是有人……或者是什么东西推着它跟着自己!然而如果是人,谁又有那么大的力气和体力,能用地排车推着一条几百斤重的松树跟着自己一路狂奔二三里地,而且还能做到几乎是无声无息?!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不是人!肯定不是人!”
话音刚落,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马上接上了茬:“嘿嘿!嘿嘿!不是人,当然不是人!你也早就不是人了,怕啥?!”
极度的恐惧之后,张连义反而慢慢镇定下来,他走上前伸手摸摸地排车上犹自湿润新鲜的松树檩条,忽然也‘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没错没错!当然不是人!东坡点火西坡冒烟嘛,有这本事神通的,肯定是你们了!就是不知道,你们为啥要帮我?”
那个看不见人却听得到声音的东西似乎也静了下来,声音不再飘忽不定,却变得有些尖利并且好像正在渐渐远去:“错了错了!你完全想错了!我们可不是在帮你,我们是在帮自己!你盖房子的事可不能耽误,这个嘛,你见过皮子山,见过周长功,还和你那位漂亮的小表婶睡过觉,应该知道是为啥!走了走了,你小子好自为之吧啊!”
原来如此,原来真的如此,张连义终于完全镇定下来。
院门‘吱呀’一声,妻子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是孩子他爹吧?你一宿不着家,这盖房子正忙呢,也不嫌累?夜里还到处跑!”
女人打着哈欠走到跟前,见到地排车上的松木檩条居然毫不惊讶:“哦,你是去找脊檩了?弄回来就好!快进屋洗洗,我给你做点吃的,一会匠人们来了还要忙呢!”
对这种情形,张连义可说是早已习以为常,他丝毫不觉得老婆的态度有什么异常,嘴里淡淡地应了一声,随手将地排车往院墙边靠了靠,与妻子相跟着走进家门去了。
……
正午时分,三架巨大的三角形房梁已经完工,吃过午饭之后,匠人们稍事休息,随即投入了下一步的工作。瓦匠师傅们爬上脚手架做一些上梁前的准备工作,而木工师傅们则开始整理檩条。其他的二檩、三檩、四檩都好说,只需要按照每间房子的东西跨度截取足够的长度就可以了,因为这些檩条可以在山墙和房梁上交错搭接。但脊檩却需要仔细加工:所有的脊檩都必须在一条直线上,所以错开搭接是绝对不行的,要根据每根脊檩的粗细和弯曲程度进行整体调整,还要在衔接的地方打坡口,在山墙和房梁处用马钉(一种用钢筋打制而成的非常粗大结实的U型铁钉,两端分别钉在两根脊檩的坡口衔接缝隙处,使几根脊檩连成一个整体)连接起来。
这是一件仅次于房梁制作的技术活,活路的质量也决定了房顶的美观和质量,所以丝毫马虎不得。木工师傅们这段时间对张家的款待应该是非常满意的,干起活来自然也就分外上心,他们卖力地将准备好的脊檩一条条在院子里摆开,开始弹墨线、瞅曲直,按部就班,工序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然而轮到那根新鲜的松木脊檩时,带头的木工师傅却皱起了眉头。他找到张连义,有点生气地说道:“我说连义啊!你家的檩条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怎么这根这么鲜?要是这样安上去,时间一长,水分一干,可是很容易变形的!尤其是它上边还有那么大的重量,这怎么能用呢?!”
张连义一愣,随即满脸无奈地说:“叔,我也不想啊!可昨天我才发现,准备好的脊檩少了一根。你说时间这么紧,你让我到哪去淘换一根干透了的脊檩去?就这,还是我连夜跑到亲戚家淘换来的呢!算了算了,就将就着用吧!要是真的以后变形了,也只能怪我倒霉,跟叔你无关!”
带头的木工师傅仍旧有些不乐意:“话不是这么说啊连义,知道的呢,是你这檩条不干,不知道的,到时候还会说我手艺不行呢!咱丢不起这个人啊!”
张连义有些着急,却又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好一边往他手里递烟,一边不住地说着好话。旁边的乡亲们见状也围过来打着圆场,木工师傅这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继续开工了。
没想到过了不大一会儿,带头的木工师傅又走过来拉住了忙碌中的张连义,这次他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连义啊!你这根脊檩,恐怕还真的就不能用!”
这下子张连义真的急了,心说这人咋这么多事呢?我家的房子,我都不怕屋脊变形,你照着做就是了,怎么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啰嗦?!然而这正是关键时刻,又不能冲人家发火,于是他强压着内心的不快问道:“又咋啦叔?我不是说以后变点形没事吗?”
那人摇摇头:“连义,不是我为难你,而是这根脊檩好像确实有点问题,你过来看看吧。看好了,你说能用,那我二话不说,你要是也觉得有问题,那咱就另想办法,毕竟咱老百姓盖个房子不容易,你说是吧?”
见他说得恳切,张连义心里也有些犯嘀咕,他丢下手里的活路,跟着木工师傅走到那根檩条前边低头一看,禁不住也愣住了:在那根檩条两端打坡口的地方,木心竟然是一种血一样的鲜红,而且湿乎乎的,好像有流下点什么来的趋势一样!
眼前的景象把张连义也吓了一大跳,心说早上在家门口看到它的时候,看起来很正常啊!怎么一打坡口,就出现了这样一件怪事?难道说墓地里的树做檩条有啥不吉利?还是这棵树在墓地里种的地方有什么特殊?也或许,是那些把它送回来的东西做了什么手脚?
然而不管咋说,按进度明天一定得上梁,要想再重新找一根同样的脊檩那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可咋办呢?张连义望着檩条坡口上的那一汪殷红,一时间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040章 射雕
事情到了这里,居然还没算完,就在张连义看着那根檩条发愣的时候,一旁的木工师傅又拉拉他的手,示意他往一边看,这一下他更是有点发懵:地上散落的那些用锛削下来的木屑形状奇特,看起来就像一根根沾血的鸟类翎羽,倒好像他们面对的不是一根檩条,而是正在杀一只飞禽一样。
眼前的现象实在是诡异得有些匪夷所思,那木工师傅眼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恐惧,嘴里不停地嘀咕着:“连义啊!你说我做木工活做了大半辈子了,什么样的木料都见过,可像这种事情,倒还是第一次见呢!你这根檩条到底是从哪弄来的?不是有啥说法吧?”
张连义一时语塞,他总不能告诉人家,这东西是从墓地里偷的,而且还是以那样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方式运回来的吧?且不说这种说法很难令人信服,而且事情一旦传出去到了双余村老余家人那里,恐怕会引起一场很大的麻烦,毕竟,从人家祖坟里偷树,这可是一种亵渎祖宗的大事,要是人家叫起真来,那自己可能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眼前的局面确实有些尴尬:这根木头呢,用吧,可它确确实实透着一股邪气,不用吧,那一大家子人都在这等着呢,耽误一天,这花销可也着实不小,咋办呢?张连义一时间手足无措,搓着手围着这根檩条转起了圈子。
就在这时,张连义的婆娘不知啥时候走了过来,她笑嘻嘻地看了张连义和几个木工师傅一眼,端着茶盘一边挨个送上茶水,一边有些奇怪地问:“他爹,咋了?咋停了?是檩条尺寸不对吗?”
张连义此时脑子里正在想着怎么解决眼前的难题呢,对女人的问话也没太在意,只是点点头,然后翘翘下巴向地上的那根檩条指指,意思是自己看吧。
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让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掉了下来。就见女人一低头,目光刚一落到那个中心殷红的坡口上,竟突然间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啊!……啊!!!老雕!老雕!”一边叫,一边已是脸孔煞白,浑身颤抖,看样子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老雕’、‘遁虎’是当地的方言,就是指鹰、隼、鹞、鹫类等食肉的猛禽,原来刚才女人向地上看时,竟然是一头身形硕大得有点离谱的苍鹰,浑身浴血双翅微张蹲伏在那根檩条头上,一对锐利的爪子下,还紧紧地按着一只血淋淋垂死的白狐。而它那双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残冷的意味,正紧紧地盯着她,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一样。
女人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尖叫吓了大伙一大跳,其他还在忙碌的乡亲也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活路,向这边看了过来。张连义顾不得多想,连忙上前一步把女人抱住,嘴里还不停地安慰着:“你看你瞎叫唤啥?!咱这地方,哪来的老雕?看迷眼了吧?!”
然而女人却依旧浑身颤抖,嘴里不停地叫着:“快!快!快打死它!你看那只小狐狸快被它抓死了!快!快!你看!你看!它还想吃人呢!”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张连义可说是见惯了这些诡异之事,大白天的倒也没感觉有多害怕,然而一边的木工师傅可有点受不了了,他的脸也在一瞬间变得一片苍白,双腿甚至遏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一双游移不定的眼神里明显写着几个大字:白日见鬼!他侧身撤步,已经在预备来一个‘风紧,扯乎’了。
一干大人乱哄哄地不知所措,一片嘈杂中,忽然有一个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娘,你别怕!老雕在哪呢?你看我射死它!”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过,一大一小一个小男孩领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小男孩虎头虎脑,手里拿了一把竹子做的玩具弓箭,小女孩白白净净的,粉嘟嘟的一张小脸,手里则拿了一个纸风车摇摇摆摆。这俩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张连义的二儿子虎子和小女儿莲花。
这俩孩子之间只相差了两岁,虎子八岁,莲花六岁,与老大强子却相差了整整七八岁,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兄妹俩整天家形影不离,上蹿下跳。妹妹莲花虽然性格文静,但整天跟在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哥哥身边,还能好到哪里去?好在张连义夫妇都是属于那种好脾气的人,对这俩孩子倒是并不会过于苛责。
两个小人儿蹦蹦跳跳地从大人们中间穿过来到父母身边,虎子一边煞有介事地拉弓搭箭,一边抬起头问:“娘!老雕在哪?在哪?”
这时候,女人已经吓得语不成句,她战战兢兢地把头埋在丈夫的怀里,伸手往身后指指,随即赶紧缩回手,倒好像生怕那头其他人根本看不到的老雕会扑过来啄她的手一样。
这时候,莲花倒是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叫了起来:“哥哥!哥哥!你看,老雕在那站着呢!快射!快射!”
虎子一回头,好像也发现了目标,只见他原本透着天真的一张小脸上忽然布满了杀气,身子往下一蹲,前腿弓,后腿蹬,一根高粱杆加铁钉做成的箭紧贴着嘴唇缓缓移动,竟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射箭姿势。这样的一个姿势和神态是那样的熟悉,张连义脑子里一阵恍惚,竟仿佛看到了那个早已丢失多时的铜人。
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虎子右手一松,那支高粱杆做的箭已经‘嗖’地离弦而出,只听‘夺’的一声轻响,箭头铁钉已经深深地没入了那根檩条坡口的红心。
空气中忽然响起了一阵似有似无的鸟鸣,那坡口的殷红迅速消褪,不一会就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颜色。一家人再往地上看时,就见那些散落在地上形如翎羽的木屑随风而动,一眨眼也碎了一地,就好像刚才的那种景象从未出现过一样。
虎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去拔起箭杆,回头走到母亲身边,仰起头非常豪气地说:“娘,没事了,那只老雕已经被我给射死了!”
女人似乎仍旧心有余悸,她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果然看到地上平躺着一根普通不过的松木檩条,刚才那只似乎对她构成了极大威胁的苍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幕也有点太过离奇,以至于周围的大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自己肯定是看花了眼,一根木头嘛,又怎么会流血?木工师傅摇摇头,擦擦眼睛再仔细看看,脸上便有了一点羞惭。他回头对着张连义尴尬地笑笑:“连义啊!你看看,咱们这么多大人,还没个孩子胆子大呢!刚才,肯定是咱们看花了眼了,嘿嘿!嘿嘿!”
这里边,只有张连义心中有数,不过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能点破,再说他心里也觉得,就算是这根木头有什么邪门,也肯定已经被儿子那一箭给破掉了。这时候要赶进度,也不能顾忌太多。于是他也笑着放开抱着妻子的手,走过去在檩条上踩了两脚,嘴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对几个木工师傅说:“好了好了,没事了,咱还是赶紧干活吧,天不早了,要不明天可要耽误上梁。”
几位木工师傅相互对视几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好再说,一个个抄起工具干活去了。
安顿好了帮工的乡亲,张连义这才回过头,把妻子和两个孩子偷偷地叫到无人处,询问刚才发生的一切。本来他还觉得也真的有可能是妻子看错了,没想到这一问之下,两个孩子居然也是异口同声,说是刚才的确是看到有一头很大个的老雕蹲在那里,爪子里抓着一只很漂亮的白色狐狸,而且浑身是血,一直很凶狠地盯着他们的娘不放,看那样子,倒好像是‘俺娘惹着它了一样’。小女儿莲花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