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节

  我按照他说的,心里默念,我甚至多加了一句,我是重庆人,人生地不熟,请祖师爷多多保佑一类的废话。等到一切就绪,武师傅让我站起身来,对我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叫我武师傅,直接称呼我为师傅。说完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转身出了门。
  我赶紧跟着走出去,等到他锁好门,一起下楼,本来是约好出去吃饭,可是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成了四相道的徒弟,走到院子的时候,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问武师傅说,师傅,你早前不是说了要经过考校,我才能正式入师吗?师傅说,我已经考校过了,这两个月以来,每天都在考校,我每天都看在眼里。我又问他,你刚刚说要给我做牌位,在我们那边只有死人才会做牌位呀,那是什么意思?师傅说,在我的房间里,供奉了历来师门能够找到的人的牌位,到我这一代只有三位,如果你能够顺利出师的话,你的牌位就会放在我的下面。所谓的揭红,是因为当牌位刻好以后,我就得用红布包好,直到出师才揭开。不过你刚刚说你们那边只有死人才刻牌位,这样也好,很多时候,把自己当个死人,才能没有顾及。
  师傅的这句话又让我打了个冷战,距离上一次打冷战,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师傅那天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陈老板到底是谁,而他忧心忡忡的,就究竟是为什么。但是他跟我说,从明日起,我将带着你学习我们的东西,你既然入了师,这行就有你的一席之地。以后我所经手的大多数事情,只要是我认为合适的,都会带着你一道去。起初你大概只能打杂,这也是一种学习,等到你能够独当一面,你就是个合格的师傅。在此期间,我的收入有百分之二十是归你所有,这也是不让你吃闲饭,想吃饭,得靠能力去换取。
  我是吃货,但是那天我忘记了我们吃的是什么。那天夜里我也没能安睡,但是若要我回忆我那天在想些什么,我却想不起来。我只记得从那天开始,我的功课变得多了一些,除了要看书以外,我还要抄写。甚至是背诵,然后跟着师傅学习怎么念咒,指决等,在那期间,有一个神秘兮兮的人找到师傅,师傅痛骂他一顿后,出门了几天,但是却没有带上我。而这期间,师傅没有接过那种一去就是几天的业务,大多数带着我去的,都是一些丧葬的场合,我就负责按照他的吩咐在边上撒撒纸钱,敲敲锣鼓之类的,当然,每次都能带回来一只公鸡,直到大半年的时间后,我才跟着师傅第一次正式出单,雇主是个贵州的土大款,而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笃定的相信世界上有鬼魂的存在。
  而在那个时候,武师傅这个老人,已经成为了一个对我意义非凡,又极其尊敬的大师。
第七章 扇子
  “师傅,师傅!”我叫他。
  “啊?”师傅好像愣神了一会,直到我喊他才回过神来。
  他问我,你叫我干什么?啤酒没有了吗?没了自己去买啊。我说不是啊,我看你发愣了好长时间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惆怅啊。师傅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微笑着说,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好长时间了。我说师傅你能不能多给我讲讲师姐的事情啊?我特别想知道。师傅说,你师姐的事情,慢慢你会知道的。刚刚我们说到哪里了?我说你刚提到那些古滇族后裔的扇子,然后就开始发愣了。师傅说,对啊,那把扇子。那把扇子可是个宝贝,知道的人还真不少,不过见过那扇子的人倒没几个。我算是比较幸运的,当年跟那师傅交好的时候,他曾经给我看过那把扇子,但是却不准我碰。他说那把扇子虽然是宝贝,但是他自己却从来不用。因为如果自己一旦用了,那么扇子就自然成了大家都想要的东西了。
  我惊呼说什么扇子这么神奇啊?师傅笑着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教你,即便是鬼魂,也不要轻易打散吗?我说我知道,是因为你告诉我说其实很多鬼之所以成为鬼,那是因为有放不下的执念,而这种执念往往来自于生前所遭遇的不公。所以本就是可怜人,再这么粗暴的打散,这不叫行善,叫做积恶。师傅点点头说,没错,其实我早年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想法,我一直认为人鬼殊途,势不两立。鬼魂的存在是肯定不合理的,因为它们会因为自己的执念而或多或少的影响到周围活生生的人,就算不是真的在害人,但是也会把别人给吓到。如此一来,每个人都过得人心惶惶,那这个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师傅告诉我,很多年以前,他也是刚刚入行,也和我现在一样,是跟着师傅跑手艺,而那个年头,时代的光景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但却少了很多憾事。而当年的人们,由于刚刚解放不久,还不够特别开化,习惯了逆来顺受,觉得自己的苦命是上天安排的,于是就算遭到了不公的对待,绝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默默承受。或者说是,敢怒却不敢言,到最后死去,不少也是抱憾而死,但却失去了那种反抗和挣扎。师傅接着说,但是现在的人不一样了,日子越来越好,但是却变得越来越有私心。有私心并不是坏事,坏就坏在这样的私心会很大程度上,增加人的欲望。例如自己家里穷,但别人很有钱,现在的会开始觉得为什么我不能这么有钱?于是欲望就产生了。师傅叹气说,欲望这个东西,非常可怕,除非一开始就不曾想,否则的话,就很难控制住。师傅转头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城里人老是说乡下人憨厚老实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了乡下种地的农民伯伯,我们都得去吃屎。师傅笑着说,其实若说到聪明,乡下人不见得不城里人笨,他们之所以过得辛苦但是却每天很充实很开心,那是因为他们的欲望比我们少。在他们看来,日子原本就是简简单单,所谓的名利,收入,对于他们来说就全在自己的双手上。所以他们踏实,肯奋斗。而城里人很多条件比起他们要优越很多,于是他们开始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于是他们疯狂地想要让自己过得更好,想要投机倒把,想要一步登天,也许到头来是赚钱了,但是他们肯定不快乐。我问师傅说,有钱都还不快乐,那什么才叫快乐?师傅说,你要记住,钱固然重要,但是生活更重要。我们赚钱是为了养家糊口,而不是比阔,人一辈子只有那么短短几十年,若是花了一大半的时间,想要变成一个钱串子,到死的那天,一定会后悔自己未曾珍惜大好的时光。我点头,因为师傅说的这些我是同意的,我也觉得钱多钱少其实无所谓,最重要的就是家庭幸福,生活快乐。我也从来不会因为乡下人穿得土而瞧不起人,因为无论如何,那都是他们自己的生活。
  师傅说,所以人的欲望是一种无穷的力量,可以迫使你去做一些有违道德伦理的事情。就拿那把扇子来说,我得坦白,当初我见到了那把扇子,领教到它的玄妙之后,虽然自己深知那东西不该归我所有,但是却念念不忘的好多年。我笑着说,师傅你其实是想要那把扇子的对吧?师傅说是,这就是欲望和贪念在作祟。他顿了顿说,你师姐就是因此,到现在名声都搞臭了。
  我没有说话,心里在幻想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姐,到底是做了什么事,以至于现在和师傅没了来往,甚至师傅都不愿意提起。想了一会,我摇了摇手上的啤酒瓶,空了。我对师傅说,师傅你等我会,我去买点酒。师傅说好。我说买了酒回来,你要多跟我讲讲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师傅斜眼望着我,你真的那么想知道吗?我说是啊,我对这些事最有兴趣了。师傅说,你可别跟你师姐一样啊,那我这辈子就苦到家了,总共收了两个徒弟,都栽水栽在同一件事情上。我赶紧说师傅你放心吧,我就当个故事听了,我不会那么自不量力的。我以后也不会写小说把它写出来的,你放心吧。
  师傅笑着说,好,你先去买酒,顺便买点烟来。
  海埂公园门外很多小商贩,虽然有损市容,但却给我这种不愿意走远路的人提供了方便。我买了啤酒和烟以后,还烤了点烧烤,藏着带进去。由于之前是坐在堤坝上,所以当我走过去的时候,我是看不到师傅的腰以下的部位的。虽然明知师傅是坐在那里,但我那会看上去他就像是在蹲着大便一样。我把东西放到一边,给师傅开酒,自己也给自己开了一瓶。然后抓起烧烤里的一根鸡腿就开始吃起来,那根鸡腿比较肥大,另外一只就比较小个了,我都瞄了它很长时间了。
  我对师傅说,你接着跟我讲那扇子的事情吧,什么样的扇子能够这么神奇啊,让你念念不忘这么多年。师傅说,那把扇子是把铁扇子,说是铁,可能也多加了些其他的金属一起浇铸过,否则这么多年肯定也没办法保存下来。早年我在那师傅那儿做客的时候,他给我看了,但是一直都是拿在手里的。当时我一看见那把扇子,我就知道那是个非凡的宝贝,因为在扇子左右两侧最厚实的那张扇脊梁上,分别刻了地阴咒和天阳咒,一天一地,一阴一阳,上大凡间贼子,下打地府恶鬼。我说,哇,这么牛逼,那不就跟包青天的尚方宝剑一样,上斩昏君,下斩佞臣?师傅笑着说,那些都是轶闻而已,真给你把尚方宝剑,你真敢往皇帝头上挥吗?那只是当时的皇帝对包拯的认可,觉得他是个好官,特别形式上的嘉奖罢了。但是这把扇子就真的挺牛的,你知道地阴咒和天阳咒吧?我摇头说不知道,师傅骂道,让你看书你看到牛屁眼里去了啊?我说你那么多书我只不过还没读到那来而已。
  师傅说,天阳咒主要是镇,在很多宗派认为,一个人做尽了坏事,那叫丧尽天良,甚至是个畜生。所以他们觉得那些灭失了人性的人,都是畜生的托世,天阳咒是人所创的,所以不能对等的打人,但是却能够打那些没了人性的“人”。且并不是要把他们打死,而是把他们身体里的祟念打灭,今后不能作恶,也就是个废人。起码还是无害的。而地阴咒这是古时候一个师傅,专门画给罗刹大鬼的,罗刹大鬼是吃小鬼的,所以一道能镇住罗刹的符咒对付这些小鬼都是轻松加愉快的。我说,既然如此,那这样的扇子师傅你自己怎么不做一把?你都知道上面刻的是什么了。师傅说,你真是荒唐,别急,听我说完。师傅接着说,那把扇子总共有六根扇脊,跟现在的扇子不同。现在的扇子是用纸粘好的,而那把扇子是六根单独的扇脊,并拢就是你最常见的扇子的样子,打开就好像是孔雀尾巴那种。彼此不相连。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那个扇子的样子,大致能有个轮廓。师傅说,除去地阴咒和天阳咒的两个扇脊以外,中间还有四根扇脊,每一根的正背面,都雕上了经文,而那些经文是用于通天达地的,使得首尾天地阴阳相连,这才能见鬼打鬼。我问师傅说,那些经文你知道是什么吗?如果你知道,就可以做了。师傅笑着说,那就不知道了,总之是一段度人度鬼的厉害的经文。师傅喝了口酒,啃了口肉之后接着说,扇子的把上,在地阴咒和天阳咒的下面,都有一个八卦图,里面四根也分别刻上了乾、兑,巽、震,坎,离,坤、艮,天地草木风雷万物都囊括其中,打鬼的时候只管用地阴咒的一侧对着打过去,保管魂飞魄散。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这么猛,这东西任何师傅拿到了都足以让他称霸的啊,谁还能厉害过他?师傅说是啊,所以多年前曾经有人争过这东西,古滇族的祭司吩咐后人藏了近百年,直到那师傅那儿,才重见天日。
  我心里暗暗记下那把扇子的细节,打算今后有机会的话自己也做一把。我不去偷别人的,也不去抢别人的,我自己做,总没人能管得着。于是我问师傅,那把扇子大概多长?他说当时是那师傅一直抱在手上的,大概半只手那么长。我说那可是把大扇子。师傅点头说,对,也是现存为数不多的宝贝了。
  师傅说,那把扇子,相传是清朝的时候一个云南本地的高人铸造的,而那位高人之所以做了这把扇子,是因为当初李自成入京,霸占了陈圆圆,于是吴三桂大怒之下放了清兵入关,满人从此统治了中华,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二次被外族人占领,说穿了,灭国。我对师傅说,不对呀师傅,教科书上写的,虽然元朝和清朝都是外族人统治,但是他们都是中国人啊,所以我们不能算是灭国吧?
  师傅冷笑一声说,你难道没听过一句俗话?我说什么俗话。师傅问我,带着教科书上坟,下一句是什么?我摇头,师傅说,哄鬼。
  于是我明白了,还说我是愤青,不良少年,我看你才是个老愤青,不良老年。
  师傅接着说,后来吴三桂坐镇云南,平西王府你知道吧?我说知道啊,就是金殿嘛,先前去玩过。师傅说,吴三桂在云南的日子里,和缅甸王勾结,弄死了朱由榔,弄死他的地方就在昆明的篦子坡。我问师傅朱由榔是谁,他告诉我,就是明朝的永历皇帝,明朝的最后一个皇族。我说哦,因为我实在没听过这人是谁。师傅说,据说朱由榔死的时候,身份依旧是皇帝,也就不是庶民,甚至在被绞死的时候身上还挂着皇帝的印章,这种地位尊贵的人死去,按照民间的说法,是能够调动阴兵的,所以他死后的那段日子里,吴三桂府上长期闹鬼,家丁家仆死了不少,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了。于是请了个昆明当地的高人,铸造了这把铁扇子,并在这个高人的引领下,打灭了不少“皇帝的阴兵”。但是扇子却没交给吴三桂,因为吴三桂不懂玄术,所以拿来也没有,顶多就是收藏。后来这把扇子就消失了一段时间,直到一百多年后,很多师傅争相去抢,又再度失踪,直到那师傅那一代。
  听师傅说这些,就好像在听神话故事一样。但是我了解师傅,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师傅告诉我说,那把扇子本来没有名字,但是后来见过它的人,都知道它有六根扇脊,且刻有八卦,于是就给它起名叫做“六叶八卦扇”。
  我说既然有八卦的话,那位当初制造它的师傅想来就是道家人了对吧。师傅说,这就错了。八卦又不是只有道家才有。八卦是伏羲老祖创立的,伏羲老祖把两门绝学分别传给了黄帝和蚩尤,黄帝那一脉就衍生了如今的道家,而蚩尤这一脉,就变成了我们的祖师,也就是祝由,所以八卦道家和祝由都在用,用法也都差不多,只不过两者相互之间屡次争斗,且互有抵晤,最终道家成了大统,而我们就转入了民间。
  我点头,然后问师傅说,那现在那把扇子在哪?师傅说,这就没人知道了。你师姐找它找了很长时间,但是最后也没找到。我说你的意思是说师姐为了一个自己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东西而把自己弄得名声不好了?师傅叹气说,是啊,所以人万万不该有贪念啊。
  师傅说,你师姐底子好,出身也贫苦,但是很有天分,观察入微,总能够从细节上发现问题的关键,这一点你挺像你师姐的,就是根基不如她。我本来一直很得意自己能够有这么个优秀的徒弟,在你们这一辈来说,师姐算是后起之秀了。可是我怎么都没想通,她的技艺其实已经比较强了,那把扇子如果不落到别人手里,你师姐几乎能跟我不相上下,为什么就这么沉不住气,非得要去找到那把扇子不可呢。
  我想了想,对师傅说,师傅你是知道为什么的。师傅愕然看着我说,为什么?我说师姐是为了能拿到扇子,好让四相道的名声更大,也算是了了你的一个心愿。难道不是吗?
  师傅看了我许久,没有说话。然后把眼神转开,喝了一口酒。我知道他是明白师姐这么做的理由的,但是他不肯承认。在他拿起啤酒喝的时候,我却看到了他老眼里微微闪烁的泪光。
第八章 朋友
  那天接下来,师傅就没再跟我讨论这个话题。每次当我试图继续追问点东西的时候,他就刻意的把话题给叉开了。于是我也就不再问,因为我虽然跟着师傅没有多少时间,但是朝夕相处,我对他的脾性还是比较了解的。他是一个固执而倔强的人,他常常说,世界上的善与恶于旁人来说或许只有大恶大善,但是对我们来说,两者之间还应当有个灰色地带。但是由于职业的特殊性,我们被不允许在这样的地带里泛滥感情。师傅说,我们就像是眼睛,眼睛里是容不下一粒沙子的。区别只在于对待这粒沙子的方式罢了。
  可是当天回去的路上,师傅一直很沉默。自从几个月前他有一次带我坐车去郊外玩,在车上打瞌睡让人偷了钱包以后,他就发誓再也不在公车上睡觉了。但是那天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把手横抱在胸前,然后双目紧闭。我知道他没睡,只是不想睁开眼,让我有问他话的机会而已。回家以后,他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整晚都没有出来。
  为此我觉得还是很内疚,因为毕竟是因为我而起。假使我不说那句白痴的话,师傅也学就不会触景伤情。但是能够让他这样的情绪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我相信师傅对师姐除了埋怨以外,更多还是一种痛惜和爱护。但是师傅没有责备的理由,一方面师姐觊觎人家的宝贝,那的确是不好,但是另一方面,她想要那个宝贝的目的,却是振兴师门。师傅也自己坦诚他其实也很想要那把扇子,只不过没像师姐这样付诸行动罢了。所以这么多年来,师傅一直在矛盾中反复折磨自己。我总算是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的岁数,还能如此亡命的接单工作,其实也是为了证明,即便是没有那把扇子,我姓武的也比你们强。
  入门之处师傅曾问我,尊严是否重要。此刻来看,对他就挺重要的。
  在海埂公园那天,算的上是师傅少有的几次敞开心扉跟我聊天,不过他却因此在家沉寂了好几天,郁郁寡欢。而我尽量不去招惹他,我每天都会有师傅交待给我的功课要做,功课的内容除了要多看些前辈笔记之外,就是背诵一些口诀咒文,还有学着怎么用毛笔画符。而那些口诀尤其是咒文往往发音都比较奇怪,通常都是一些没有单独意义的字,但是连在一起却成了个拥有力量的咒语。师傅告诉我说,我们的本门技艺,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前人的总结而来,也就相当于现在很多民间的土方。祝由的法则和道门有相似之处,我们都相信天地万物无限变换循环,所谓的消亡无非就是形式上的而已,所有的能量千万年来,都是一种不断被分散继而相对集中的表现方式。师傅给我举了个简单的例子,任凭现在的科技和武器如何先进,即便是最可怕的原子弹氢弹爆炸,也及不上天地混沌时期自然的毁灭力,比起大自然来说,我们算个球。
  我不想当球,但既然人人都是个球,那我就释怀多了。
  此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过,和刚刚入门的时候不同,尽管我背了乱七八糟一肚子的咒文经文,但是实战经验却少得可怜。师傅这个人比较奇怪,他一般不会去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单子,除非人家给出的酬金实在可观。他遇到的除了那些稍微棘手的事情外,就是一些完全不要费用甚至倒贴的事。所以我常常觉得师傅是一个极端的人。在师傅觉得合适的时候,他会多多少少带着我一起去出单,我之前根深蒂固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但我却没有因此而感到崩溃,反倒开始觉得,这才是原本真实的世界,我是幸运的人,最起码我比大多数人幸运,我知道世界的样子,没白活。
  一年多以后,也就是1999年的年底,师傅开始觉得我能够单独处理一些小问题,于是他开始接了不少之前不会接的小单子,但是却让我单独去做。一开始的时候,我对自己非常不自信,当我亲手送走第一个无知而可怜的亡魂的时候,我才开始体会到这种感觉的美妙。以前小时候,老师教导我们要学习雷锋,做好事不留名。我当时一直很疑惑,不留名我们是怎么知道雷锋的呢?不过有一点老师却没有说错,当你自认为做了一件于人于己都算是好事的时候,你的心情也会因此而变得不错。而用师傅的话说,与其说是事主遇到事情找到了我们,到不如说是那些鬼魂因为某个机缘选择了我们的帮忙。而他之所以选择我们,是因为我们懂得善待。
  从那时候起,师傅让我单独做的单子,他就不再问我分酬劳,而是我自己一人独得。师傅偶尔会带着我一起去出单,却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分了我一部分。我必须说的是,2000年开始,由于经济格局的关系,物价开始上涨,钱慢慢变得不如以前那么值钱了,所以我们也相应做出了抬价。顺应大流嘛。而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因为吃住都在师傅家里,我其实是不用花多少钱的,我的钱就用来买买烟酒等。虽然谈不上富贵,但是却比很多上班族打工族好一些。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意识到干这行不但可以锻炼一个人的心智,磨练意志,帮助活人是在积德,帮助鬼魂更是在积阴德。没准等我几十年后挂了,还能在另一个世界当个官什么的,而按师傅的话来说,在那个世界里当个管事的官,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因为人死后该当去到我们口中常说的“属于自己的地方”,而那些官却是死了都不能消停。不过师傅也强调说,那也是在做好事,死后当的官,可比很多活着的大官强。至少不会表里不一,更不会欺负百姓。
  2000年年中的时候,两年前被我砸了几板砖的任道士再度拜访。师傅也如以前一样,让他在院子外面挠了半天的门。直到我实在没烟抽了必须得上街买的时候,师傅才说,出去你该去哪就去哪,别搭理这家伙。于是我开门出去后,任道士仔细辨认了我一下,也许是响起来这就是几年前跟自己打一架的帅哥。我本来想按照师傅的吩咐,完全不理他的,谁知道在我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竟然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这就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但是我并没有伸手去扶起他。心想不过就是几年前揍了你一顿顿吗你至于害怕成这样吗,我现在手上除了打火机别的都没有,想砸你还没办法呢。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任道士突然跟我说,小兄弟,劳烦你转告武师傅,陈老板快要不行了。前年他说要陈老板自己来找他,陈老板当时连下床都困难,他也不愿意打电话,这当中的恩恩怨怨,武师傅是知道的。请你一定转告他,陈老板真的快不行了,如果武师傅还不去的话,恐怕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他的一番话说得我莫名其妙的。自从之前听说了陈老板这个人以后,师傅一直对他闭口不提。我新鲜了一段日子后,也渐渐把这个事给忘了。我对任道士印象不太好,因为他第一次给我的印象就是个打算翻墙的贼。于是我在心里就构筑了这样一个画面:有一个家财万贯长得很像是《少林足球》里谢贤那副打扮的精瘦男人,一定带着难看的墨镜,穿着雪白笔挺的西装,他自持财力雄厚,于是养了一群道士和尚,专门为其办事。此人不可一世,又心高气傲,觉得别人都要巴结他,自己却永远不肯求人。在企图邀约我师傅入伙的时候遭到拒绝,心有不甘但有不好发作,于是几次三番的派遣自己的手下前来,以各种利益对我师傅加以诱惑。最终无果,死到临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是非武师傅不可,这才又派了任道士来上演一场下跪救主的苦情大戏。
  嗯,我觉得我还是有成为一个编剧的可能性的。所以从我几年前第一次看到任道士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只不过是个走狗。
  “我不帮你。师傅不肯去,肯定有他的理由。”我这么回答任道士。任道士很是焦急,他说,不需要你帮我劝动你师傅,你只需要把情况告诉他,如果他坚持不来,那谁也没有办法了。说完他就站起身来,对我行了个礼,然后说,小兄弟,人命关天,也就是带个话而已,麻烦你了。没等我答应,他就转身走掉了。
  我心里一片省略号,然后到巷子口的转角买了烟,回了师傅家里。任道士的那番话我琢磨了很长时间,觉得不就是一句话吗,而且也不是我主动去招上的,人家自己要跟我说,我就还是告诉师傅好了。我虽然单独出过一些业务,也见了些生死。但是每次总难控制那种生离死别的悲哀。师傅也曾告诉我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假若那个陈老板真的快死了,不管他以前是个什么人,跟师傅有过如何的恩怨,这句话我还是应当带到的。
  巧的是,我们在吃饭的时候,师傅却自己问我,任道士走了吗?我说走了。师傅说哦,他看见你说什么了吗?我说说了。师傅问我说的内容是什么,我告诉他,他让我转告你,陈老板快死了,想亲自来都下不了床,只能派他来了。师傅一愣,问我说,还有别的吗?我说没有了,他就让我把这句话转告给你。师傅一拍桌子说,那你他妈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我装作有点委屈的说,不是你让我别搭理他的吗?师傅有点生气,但是他也没有反驳我的理由,他那种纠结的样子看得我挺爽的。
  师傅放下手中的碗筷,把双手十指交叉,然后低头思考了一会。接着对我说,你赶紧吃玩,吃完了跟我走。我问师傅,走?去哪?师傅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那个陈老板是谁吗?今天我们就去他家。
《十四年猎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