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还能是谁呢,正是刚进府的四姨太。美人儿选的卧房不偏不倚,就在郝太太卧房正对面。丫鬟赶紧关窗,讷讷地等郝太太擦完驱风油,才敢将水盆捧到跟前,好生伺候主子洗脸更衣。郝太太脸上不见起伏,依旧画眉擦粉,最后选了盒顶红的胭脂,风轻云淡地在双颊上掀起两片纷飞的红云。
大少爷回家那日,郝太太告病在卧房里休息。外面正在摆台唱戏,锣鼓喧哗,好生热闹。她放走了眼巴巴想凑热闹的丫鬟,随手拿起一本书,靠在床头上慢条斯理地读,陪伴左右的自然还是那瓶驱风油。大概是味道从打开的窗子飘了出去,经过后院子的大少爷再三踌躇,终于还是忍不住来敲门。
“先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隔着一扇门问房里的郝太太。
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仿佛在空气里掀起一股陈年老香,唤醒了郝太太搁置已久的回忆。当年她和大少爷尚是学堂里的一对师生,他小不了她几岁,却爱听她的课,无论刮风下雨,天天雷打不动。当时的郝太太,身上并无任何贵重首饰,但眼神流转间的神采却是顶好的珠宝都媲美不上的。她和他隔着那么一整个学堂的学生,眼神常常不经意地撞到一起,又像是被火烧了般急急挪开。
再后来,她被请进郝府里教他读书。她是想成为郝太太,到最后她也确实成了郝太太,只是这郝太太是郝老爷的三姨太。自那以后,对方的灼热眼神便成了衣橱里残余的香气,虽然味道还在那里,但馨香的原物却早已不知遗失在何地。
时隔数年,他回家探亲时终于肯叫郝太太一声“先生”,郝太太又怎敢怠慢。
待她走到窗前,礼貌地回应大少爷的问候,两人就着手里的书闲聊了两句,好死不死刚好撞见正房太太来寻不见踪影的亲生独子。
稍晚时候,丫鬟们躲在院子后面,边晒着少爷太太们的床被,边小声说着府里听来的闲话,东拉西扯说到了郝太太爱擦驱风油。郝太太的贴身丫鬟掩嘴笑了一下,神色里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几个丫鬟赶紧凑到一起,听她低声说道,太太哪里是头痛,分明是心病。
话音刚落,晾满床单衣裳的后院里,便传出一阵心领神会的暧昧低笑。
是啊,郝太太再貌若天仙,也不过是个三房的姨太太。除非久病在床的正房太太死了,不然,郝太太这驱风油怕是要擦一辈子。
然而,正房太太后来是真的死了。
四姨太入门的那年冬天,正房太太就在自己常年散发着中药味道的卧房里上吊自杀了,用的是大少爷回校前忘在家里的领带。
一纸薄薄的遗言,也不知道郝老爷捺得下性子看完没有,便丢到一边不闻不问。死者已矣,取而代之的是研究葬礼名单上到底该请什么样的官场角色,该上什么样的仪式排场。郝老爷点着终日不离手的水烟。四姨太脸上擦再厚的粉,也遮不住满脸的暗喜神色。
待郝太太入得内院,瞥见厅堂里家仆在连夜拆下正房太太的画像,还没进厢房,便瞧见四姨太指使着丫鬟在窗前晾开画好不久的新画像。
天寒地冻,只怕晾干画像是其次,炫耀才是头等大事。
“画得真好哪,日后给我的宝宝也画一张,老爷一定欢喜得不得了。”
四姨太依旧面如桃花,挺着大肚子,卧房里飘出一股顶好的安胎神香,是四姨太最爱的桃花香气,像是要较劲般在这院子里拼个你死我活。
郝太太不羞不恼,轻轻拿起那瓶挂在细白颈上的驱风油,浅浅地往太阳穴上涂了涂。一阵药油特有的芬芳随即渗进院子略显凝滞的空气里,弥漫出一片雷打不动的月朗风清。
正房太太葬礼那日,大少爷没能赶回家见亡母最后一面,据说在坐船途中出了事故,为救落水孩童溺毙在海里,连尸身也没捞到。郝老爷闻信当场晕倒在灵堂上,剩得四姨太一人六神无主,胭脂再红也遮不住煞白的脸色。
府里乱哄哄的,管事的正房太太死了,郝老爷大病如山倒。四姨太忙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不慎便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据闻胎儿不稳,娘家的父母兄弟和城里最好的大夫连夜上门,大张旗鼓地帮四姨太安胎。
郝太太只管让他们闹去,自己在长廊角落里点起一个火盆,想给客死异乡的大少爷烧点儿送行的纸钱。怎料得对门突然冲出四姨太凶神恶煞的父母兄弟,似要将满腹怨气一股脑儿发到郝太太头上,一脚踹翻了火盆,伸手去扯她的头发。
“你这女人好生歹毒,竟挑这时候来烧劳什子纸钱,存心要咒死我女儿和孙儿吗?”
一时间纸钱纷飞,余烬飘在寥落的后院里。郝太太颈间的银链子被扯断,幸得背后有人扶了一把,只有那瓶驱风油代替她,猝不及防地磕碎在长廊的青砖上。
“将这班无赖家伙拖出去打一顿板子,赶出府去!”
一个熟悉的声音对赶来的家仆发号施令,郝太太回头,刚好对上大少爷着急关切的眼神,空气里是一缕缕打碎的驱风油味道,熏得人眼角发红。
四姨太在卧房里忽地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失势,还是因为胎死腹中的宝贝儿子。最可惜的是郝老爷,两个儿子都还没见到,便在病榻上抢先一步咽了气。
待到丧事办完,将疯掉的四姨太送回乡下,郝太太才发觉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这一次,有人细心代劳,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手指上都是淡淡的驱风油气味。
令人灰心丧气之事都已尘埃落定,新当家的大少爷便正式向郝太太求婚。地点是在一幢宽敞的公寓里,他们俩站在窗前,能隐约看见昔日二人邂逅时的学堂。
“你当年一直说想住在街口学堂旁边的公寓里,现在我送给你,你可喜欢?”
意气风发的大少爷回过头,对爱慕多年的郝太太微笑,还没等郝太太柔声细气地说谢谢,大少爷便趁机将一个时髦的水晶玻璃小瓶放到她柔白的手里。
“用这瓶子装你用惯的驱风油吧,我第一眼瞧见,便觉得适合你。”
他打了个呵欠,方才饮过几杯郝太太亲手煮的新茶,竟有些困了,趴在新居的书桌上糊里糊涂便合上眼。梦中郝太太的脸庞愈发模糊,亡母的脸突兀浮现,苍白的脖子上缠了根领带,朝他伸出手来。空气里有一股子古怪的气味,他拼了命想睁开眼,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郝太太轻轻拧紧他手里的驱风油瓶盖,陈年的中药味和庸俗的桃花香总算不再折磨她的嗅觉。大太太和四姨太生前虽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死后炼成的油却实在令人生腻。
如今,郝太太终于可以给自己炼一瓶更好的。
人嘛,争来争去,为了钱,为了爱,为了争那么一口气。可惜郝太太不是人,自然什么都不在意。她只在意手上这一小瓶驱风油,能让她舒舒服服、漂漂亮亮地活着。
什么时候动手好呢?
她望了一眼窗外空荡荡的庭院,回过头深情款款地端详熟睡中的青年。
不如就现在吧,这幢大公寓应该有很多很多地方可以藏起一具尸身。
古国一百谚
文/费里
她直直地望向前方,远处地平线消失的地方,一丝动静也没有。但她依旧紧紧盯着,视线灼热得似乎连空气都能化开,眼前泛起一层又一层光晕,像是空气中平白生出些花纹。
她瞪得眼睛生疼,只好仰起头转了一圈,顺便再一次打量四周熟悉的景物。青灰色的墙瓦,斑驳的苔藓,青石砖相接处的黑缝,不远处的青木指示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一切与初来时一样,毫无改变。
三个月前,他和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这已经是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年代,古老而原始的东西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更何况她还是一个狂热的东方文化爱好者。
起初,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东方之旅,仿古的建筑、密集的小贩……没几天她就丧失了兴趣,拉着他买完纪念品就想动身回国。然而途中一辆抛锚的车,把他们留在一处不知名的山上。年轻的情侣喜欢刺激冒险,仗着手头的高端设备,二人深入了山林,竟发现一座半隐在雾气中的、真正的古庙!疲惫一扫而光,她拉着他冲进去,抚摸青灰的墙瓦,仔细搜索每一个角落,每看到一件古物就像孩子一样上蹿下跳。在一个角落里,她发现了一本精致的古籍。在极度兴奋之下,她想也没想,直接伸出手去——他当时感觉到有些不对,却没能制止得了她——
一切就此改变。
那本古籍是一个叫作“古国一百谚”的诅咒。从触摸它的那一刻开始,他们要经历一百个古国谚语里发生的实景。事件的发生地即是诅咒的触发地,这座古庙。每一道诅咒开启后,他们就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次元,独立于未来与过去。古庙深处有一口井,是连接这里与外面世界的通道。像是游戏里的任务模式,每次从古井进入后,青木指示栏里便会贴出相应的古谚,每一个古国谚语在这里都将真实地再现,每一个细节都在他们身上还原。
从第一次的兴奋紧张,到后面的恐惧、绝望、疲惫,无数次濒临险境,无数次大悲大喜。第一百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这个位置,景物依旧,心情却不同。她甚至无心去翻译一旁古老而精致的指示栏上又贴了怎样折磨人的谚语。
白纸黑字,修长的字形,曾经是她最喜欢的文字。她瞟了一眼指示栏,只勉强看出一个“我”和一个“老”字。她的中文并不太好,以前她大学的班上来过一个中国交换生,她曾仔细观察过那个中国人写字,鬼画符一样复杂的图案,简直不可思议!
翻译器快没电了,她也没准备这时拿出来。漫长的古国旅程早已把她的热情榨干了,她丧失了所有对异国文字的兴趣,就像是学生时代的最后一场考试,前面的努力都是为此一搏,然而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学生连掏出笔答题的力气也没有了。管他呢,反正是最后一次了。这一次,不管他是失忆了还是瞎了,一定要把他带回去,带回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他们的时代里科技发达,除了不能返老还童和起死回生,还有什么疑难杂症治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