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那语气淡淡,似乎片刻之间,就已经接受赵尹眼盲这个事实。
  也或者,这根本就是她一直盼望的事实。
  虎狼一般狠毒的赵尹,是不是最终会将她连皮带肉一起吞了,这便是她心里的那个芥蒂。
  多好,现在他瞎了,可心计谋略仍在,他们终于对等,成为旗鼓相当的对手和伴侣。
  赵尹静默了,仰起头来,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双眼之间的疼痛不再无法忍受。
  昏黄的屋子里,暗香流动,他有一种错觉,又似乎回到了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他是个卑微的乞丐,被领进赵府时,七岁的赵青娥穿了一件嫩黄色的衫子,正站在一棵树下,仰头看上面的橘子。
  他并不夜盲。如果告诉赵青娥,当柳珠手持尖刀,剜下他本来完好的一双眼睛时,他最后看到的就是这张树下的侧脸,不知她会不会嗤之以鼻。
  她不会信,便连他自己也不会信,这龌龊的世界和横流的欲望,早已把他们变成了一对肮脏的狗男女。
  “一生一世,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
  他听到赵青娥说话,感觉到她的心坚硬如铁,这一生一世,便好像一把锐利薄长的刀,她要握着它,收割她想要的一切。
  相思如豆,寸寸成灰。在这味杂香里,赵尹觉得讽刺,眼窝渗着鲜血,从心肺里透出一股寒凉,长而凄厉地冷笑起来。
  半个月过后,赵青娥依照约定,给苏沫送来了酬金——那对雌雄黄金剑。
  苏沫躺在藤椅上面,淡定地将两把剑拔出来,要阿阮把那纯金镶玉的剑鞘处理掉,出去换成现银。
  “赵尹这种货色,而且眼睛还瞎了,一双死鱼眼。她居然还真的和他成婚,还付你酬金,好稀奇。”阿阮把剑鞘拿在手心,撇嘴表示不解。
  “我给了她一个知根知底,而且可以控制的帮手。”苏沫轻轻摇着蒲扇,“你不明白,赵姑娘想要的,其实从来不是她的三哥。”
  阿阮有些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歪着头,还想说些什么,门外木牌却突然笃笃被敲了两声。
  有个人穿着黑衣,大晴的天打着一把大黑伞站在门口,眉眼没法看清,只露出两片绯色的唇,轻声慢语地说:“老板,我要买香。”
  苏沫的神色这时居然少见地微变了变。
  “白如雪。他就是我的仇家,之前我没打过的那个。”未几,苏沫朝向阿阮,淡淡地道。
  琉璃瓦
  文/吴沉水
  一、易主
  公侯府大堂倒塌的时候,莫林只来得及趁乱摸了一块琉璃瓦残片。
  那琉璃瓦有竹青的底子,衬着油绿剪边,阳光下一照,便好似春日下碧绿深潭边攒了些过冬的水草,又宛若妇人头顶的珠翠旁添了孔雀花钿。
  想当年,偌大的京城找不出第二个王公贵族家的房顶上盖有这样的瓦片。不单颜色亮,还因胚底比别的瓦来得轻透,弧度也较别的弯,一大片铺上屋顶,望过去鳞次栉比,宛若碧涛叠浪。
  据言,老公侯有日喝醉了酒,瞧着那一片绿汪汪的屋顶与杯中物无异,大笑之下,赐名“兰醑”。这名字美则美矣,然鲜有人用,京中匠人们仍愿唤它的诨名“郡主兰”,因这种瓦片造出来就是为了贺老公侯弄瓦之喜。
  斗转星移间,多少年过去了,朝堂政局朝夕更迭,昔日王孙,今朝流民,一道圣旨下来,曾位极人臣的老公侯被除爵下狱,府内财物尽数抄没归公。公侯一脉的门生故吏树倒猢狲散,那亭台楼阁、画舫舟船俱做了野狐窝乌鸦巢。
  莫林原以为物是人非,这琉璃瓦好歹能比人挨得住岁月。哪知道此间新主人乃一介武夫,平生最看不得公侯人家这等溢于言表的富丽堂皇,一声令下,整座大堂都被推倒铲平。
  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何况区区几片瓦哉?
  琉璃瓦,琉璃瓦,可不就是合了“流离”二字?与流离相伴的,通常还有颠沛,还有骨肉分离,还有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
  这样的东西,好看归好看,只是若无点儿皇家气派做底子,真是谁家用了谁家晦气。
  莫林捡琉璃瓦那日原本艳阳高照,临到婴儿臂粗的绳索绕着堂上梁柱要拉倒时,忽自西北方刮来一阵大风,登时云厚蔽天,几不可见日。众人纷纷变了脸色,有胆小的匠人连声高喊:“老侯爷显灵了……”
  众人皆惊慌失措,唯独莫林迎风而立,嗤之以鼻。她心中暗道:这宅子中的怨气果然日久年深,只是再怨又如何?真个有本事就该化作厉鬼,血刃仇家方大快人心。化作一阵风又有何用?那新主子若真有几分魄力,该倒塌的,还是会倒塌。
  她尚未寻思完,果真听见一声洪钟般的喝令:“何人胆敢在此散布谣言,扰乱军心?”
  这一声喝中气太足,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莫林循着那声望去,只见一排亲兵侍卫簇拥着一个男子快步赶来。大冷天的,这男子却只着单衣,且不过是件粗布单衣,他身量高大,莫林只瞧见一个背影,却有些疑惑,心道:“这人怕不是公侯府新主人的管事?”
  那男子随之斥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还不快快动手,若再胡言乱语,延误工期,休怪爷的刀剑无情!”
  敢在将军府里称爷的,恐怕除了将军本人,再无其他。莫林瞧了一会儿却暗自嗤笑,心忖这点儿小事都要亲力亲为,这将军到底是贫寒出身,不懂高门宅院自有高门宅院的规矩,这立威便是立了,也落了下乘。
  众匠人唯唯诺诺,不敢多言,只是你看我我看你,迟迟未有一人上前拽那绳索。那将军当众人还是怕幽冥之事,“刷”地一下拔出佩剑,哂笑道:“怕他个鸟!今日这屋是拆定了,敢挡者杀无赦!别说区区厉鬼,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照拆不误!”
  他回头瞥了一眼身边的亲兵,用剑一指,下令道:“拆!”
  众亲兵一哄而上,拉住绳索用力往外拽,匠人们此刻也不好干站着,纷纷上前从旁协力,就这么蛮力拉拽,不出一顿饭的工夫,轰隆巨响中,老公侯府的大堂分崩离析。
  直到这一刻,目睹了整个倒塌过程,莫林才像一颗心安回肚子里。她叹了口气,将手从棉袄袖口里抽出来,趁着众人退散,一派乱哄哄之际,上前摸了块琉璃瓦碎片掖在袖里,低头急急走开。
  二、入府
  莫林是个厨娘。
  她非将军府家生子,也非这府里签了卖身契的丫环婆子。她是个自由身,家在城东帽儿胡同口,父亲开了个豆腐作坊,母亲早逝,余下姐妹二人。妹妹自小订下娃娃亲,前年远嫁,随夫家去了开封。
  老父去岁得了风寒,却怕治病花钱,拖至痰症方肯点头请大夫。莫林急得没法,将嫁妆中唯一值钱的金钗当了,寻医问药,终究还是晚了,老父急喘数日,熬不到开春就撒手人寰。
  临去时,老父拉着莫林的手,指着她的嫁妆匣子,扯着破风箱似的嗓子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莫林知道他的心思,把脖子一横说:“您只管放心,有我在,这匣子早晚会有再装满的那一天。”
  她信誓旦旦,哄得老父闭了眼。
  丧事办完,她给老父烧纸时却道:“爹爹,您别怪我,填满嫁妆匣子这话原是我哄您玩的。天下乌鸦一般黑,这男子啊,就没个重情重义的,夫妻这等事,大难临头各自飞算是好的了,最恨的是那处心积虑没安好心的,您又何苦逼我进那火坑?还不若一个人逍遥快活,来去自如。”
  也不知是不是她爹地下有知,听了女儿这等混账话冒了火,烧纸钱的盆里忽地一个火星燎上来,险些烧了她的眉毛。
《奇情寐语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