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她望着李可及,神情中第一次有了哀婉的温存:“我对你不住,让你空欢喜一场。我为你留了后路,今夜皇帝驾崩,新君即位,你可将家中财富尽献于新君身边的宦官,并举发韦保衡。你罪不至死,让他们判你流放岭南,我父生前执政岭南,门生故吏遍布,我与你手书一封,你在那里,不至吃苦。”
李可及冷森森打个寒战,忽然急道:“你们快走吧!趁着还未查到这里来,趁着长安城内尚未大索,你和空照快走!你放心,韦保衡那笔账,我一定替你讨还!”他头一次觉得富贵功名、生死安危,都不甚重要了,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如果他还有一件事值得做,便是救这个虚弱的女子,替那三百多枉死之人讨还公道。他终于敢将自己的勇气、渴望、倾慕,对她表达,即使是牺牲,只要她懂得便好。
女子缓缓躺下,柔声道:“替我送送李郎。”
空照将李可及送出寺外,李可及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
空照不再对他有任何隐瞒:“我原是寒门之子,与阿檀相恋,但她出身高门巨族,长安贵族联姻,必以‘李武韦杨’,她父将她嫁给陇西贵族子弟李尧,我亦是年少气盛,更不愿成她负累,心灰意冷下在此出家。”他苦笑一下,“我只道她能永享富贵,安逸快活。”
这短短几句话的光景,李可及却从空照的眼波中看到了温存、甜美、痛苦、割舍、怨愤、怜惜,他渴望经历却不曾经历的一切,就在这转瞬的眼波中流转了一个轮回。其实李可及隐隐猜到了答案,但此时听来,有种痛快淋漓的绝望,他点头道:“只因我们也在地狱中。”
他又问:“你们欲往何处?”
空照淡淡一笑,淡月西坠,犹在林梢,轻柔月光照耀在他明净恬淡的脸上,李可及忽然明白,为何他能成为韦夫人心系依靠之人,有这样一个人在她身边,她当会快活些吧?空照微笑道:“满目山河忆旧游,若是有缘,当会再见,李兄珍重。”
李可及一拱手,不敢多留,便转身快步向林外走去。他此时痛定思痛,方觉得恐惧痛楚深入肺腑,越走越快,竟至于奔逃。他满面泪水跑过那一道小小跨溪板桥,才忽然想起,来时桥上尚留着他和李尧两人的足印,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忍不住回首时,向那隐蔽在重重树影中的寺庙作别。板桥上闪烁着点点白霜,这一道奈何桥将他与对岸的文公寺隔绝开,他却不知,这凉薄入骨的景象与长安城中的歌舞繁华,究竟哪个才是梦里鬼蜮,哪个才是真实人间?
空照返回室内,阿檀轻轻挽起头发,轻声道:“今夜大事已了,我可除下丧服,可惜已不能与你结发,便替我梳梳头吧,我想梳妆了。”她神情中含着一丝俏皮,如花娇柳嫩,姹紫嫣红,弄尽春柔。
唐懿宗驾崩的那一夜,京郊的文公寺在大火中化为焦土。因寺内藏有大量香料,故冲天香气,萦绕城南,数日不散。
九月,新帝即位,宰相韦保衡被罢职流放,数日后又赐自尽。伶人李可及籍没家财,流放岭南。
几年后,唐王朝在财匮民怨中终于崩溃,黄巢军队攻入长安,义军痛恨贪官污吏已久,将长安皇室公卿屠戮殆尽,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长安城百座珈蓝寺庙、千座广厦玉堂尽皆焚毁,寺中与富贵人家多藏香料,在兵火弥漫中依然香气氤氲,正应了黄巢当年那句“冲天香气透长安”的谶语。
尾声
李可及结束了一天的卖艺弹唱,回到陋室中坐下,端正地摆出一只香炉,投入檀香木屑,点火之后,那缕依稀近似的幽香便在冥冥烟气中萦绕而上。
如韦夫人所言,他流放途中确实并未吃苦,到了岭南,他也未曾去寻找韦宙的门生故吏以寻庇护。长安城中大唐已经崩塌,他罪人的身份随着那个王朝的逝去早已消散,他在这穷乡僻壤之中,重操旧业,以唱挽歌为生,清寒却也安心。他有时亦会想,若是此刻他留在长安,只怕早就为乱军所杀,她引他做了一场春梦,又平安将他送出梦境,只是不知道此时她却在何处?
岭南是产香之地,觅得些沉檀不难,他思念她时,便点一炉。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袅袅香烟由生自灭,便是他这繁华家国的百年之叹了。
琵琶行
文/惊鸿
一、如是我闻
长安的夏日溽热难挨,令人恹恹得提不起精神来。午后忽然起了一阵清冽之风,眼见得凉雨将至,整日穿着赭色圆领袍的黄门内宦们欢喜不已,纷纷走出屋子,聚拢在廊下享受着那份清凉。
远处巍峨的含元殿,也在这朦胧的水雾中隐去了龙衔宝盖的飞檐雕梁。大明宫的复道夹城、合欢绮窗、玲珑宝铎,此刻尽被阴云遮掩,天地笼罩在一片恭谦的大平等中,太极宫剥落了色彩的陈旧宫墙,也氤氲入了含着悲悯的烟水。
太极宫地势低洼,一下雨便积水成潭,本朝自玄宗年间便废弃不用。两个月前,天子派金吾把被废的襄阳公主押了进来,紧闭数年的院门这才开启了一次。此时满院的兔葵惊恐不安地动摇在风中,天外的闷雷惊起了梧桐树上的燕子,在墙头踉跄盘旋,无枝可依。
一个老黄门忽然心软,道:“开了门吧,热了数日,难得这场凉快,她尽日闷着,得了暑病也不好交代。”他一边起身一边摇着头叹道,“造孽啊,金枝玉叶的公主竟然落到这步田地。”
另一个黄门笑道:“金枝玉叶怎么了?”他忽然放低了声音,皱纹横生的脸上长出了青苔一般阴湿暧昧的笑意来,“我听说,她在定州不止是跟几个少年有私,还微服扮成妓女在酒肆陪酒跳舞,五十钱便能睡她,要不咱大唐偷人的公主多了,为何偏偏囚禁了她?”另一人眨动着烂了边儿的眼,诧异道:“她又不缺钱,这是图什么?”那老宦笑道:“有一等女人,缺了男人便过不得。”
那开门的老宦已站起了身,踽踽地走到门前,忽然回首道:“我也听说,有一般人,是锁骨菩萨降下凡尘来历劫的。”他用力地拧开锈涩的铁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清冽的腥风以大军过境一般的气势扫荡进屋,卷起女子黑长的头发。坐在地上的女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大而失神的眼睛在幽暗中如两簇磷火闪动。
她身上还穿着名贵的轻容纱,只是已被菜汤泥渍糊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一道闪电划过,凛冽之光骤然投射在她身上。那老宦惊奇地发现,这形如乞索儿的公主,面庞却是如同皎皎满月,不施脂粉的肌肤沤成了近乎透明的白。被关进来两个月,她倒是略显得丰腴了些,此刻汗水正从她贴在面上的发梢,从她袒露的胸膛上滚落下来。
宫中的贵妇近年来皆用赭色胭脂、乌膏注唇,又刻意画了八字眉做啼妆。但眼前这张干净得如同天雨洗过的脸,竟让这些老宦对时空起了错觉,这身负重罪的公主似乎并不属于悲风郁结的长安。
又是一个裂雷炸开,一场久候的阵雨终于瓢泼而至,雨点打在树叶上、墙头上、屋檐上,引起一阵高低不平的吟唱,白雨抛珠滚玉般腾跳,如同群工合奏,弦悲管清。檐下的铁马被雨滴打得摇撼旋转,清越刚劲之声宛若大曲中骤然响起的琵琶,震得人如饮了一口冰水般,浑身的毛孔都微微战栗。
这些老宦诧异地看见,屋角的公主目光焦灼地来回寻找,一种弥漫着悲凉与愉悦的笑容,慢慢地在她干涩的唇角溢开。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两颊生出淡淡的红晕,一股勾人心魄的柔媚竟如同疼痛一般,从她的形骸深处复苏。公主站起身,提着裙子走到屋外,那些老宦因为震惊而忘记了阻拦,他们听见了她被囚禁后说的第一句话:“琵琶。”
她毫无知觉地走入了那片雨幕,其后的情景让几个老宦都恍若梦中。公主缓缓地伸展开她的手臂、她的双腿,在雨幕中翩翩起舞,随着急促的铁马声,她的身体轻盈旋转如一片风中柳叶。那身肮脏的衣裙被洗去污垢后,露出了原本的云霓彩翠之色,她的一双明眸泛着浓烈痴迷的光,引诱着观看的人。轻容纱衣在雨水的清洗下恍若无物,她肉色的肌肤就在舞蹈中时而真实时而隐晦地流光溢彩。
这些断绝了人欲与生气的年老宦官们,傻了一般望着这欢快的女子。天地为这歌台舞榭拉起了珠帘,他们触摸不到这舞姿本身的含义,又因为愚钝和朦胧,让这含义变得愈发神秘、充满暗示而不可企及,如同鸿蒙初开伏羲女娲纠缠中所舞的飞天。它的含义便是万物绵延的契机,足够众生用千世百世去膜拜追寻。
二、绿腰
晋康郡主初次走出宫廷是在贞元十九年的春天,十五岁的她与六个未曾下嫁的妹妹一起,自幼居住在大明宫少阳院的偏阁中。虽然有时会追随身为天子的祖父和身为太子的父亲,去芙蓉园看花,去慈恩寺礼佛,去兴庆宫龙池泛舟,但大明宫通往四方的夹城,确保了天子可以横跨长安而不被百姓窥视。她以为这层层叠叠、辽阔又逼仄的复道夹城,就是她出嫁前所能触及到的全部天地了。
一场大旱从贞元十八年孟冬延续到了贞元十九年春,整整三个月关中未降雨雪。皇帝一边降下德音,一边降诏令祈雨,东西两市祈雨的方式也颇为喜庆热闹,乃是结彩楼弄丝弦大赛歌舞。
听闻东市请了梨园第一琵琶供奉康昆仑,皇帝也不禁为这声势浩大的比拼动容。天子心血来潮,坐御辇来到天门街观战,东西两市慌忙在两座赛乐的彩楼之前,又结了一座彩楼,专供天家皇族登楼听乐。
晋康郡主跟在列位兄长身后上楼时有些疑惑,楼下尽是擂拳呐喊满面通红的百姓,明明是一场灾难,怎么四处都弥漫着如醉如狂的兴奋呢?
也许十八年前的“泾师之变”麻木了长安人对苦难的恐惧,被派遣去征战藩镇的军队哗变,反叛攻入长安,皇帝太子弃城而逃,乱兵于城中烧杀数月,成了继安史之乱后长安的又一次浩劫。从此皇帝一蹶不振蛰伏深宫,再也不敢对藩镇用兵,天下节度使横征暴敛,国家以四分之一于天宝时的人民,供养着四倍于天宝时的兵卒。长安人不以耕种为生,比起国家衰败苛政重赋,这场大旱连雪上加霜都够不上,索性便用这沸反盈天的欢乐去揶揄上苍的威严。
楼下的百姓在康昆仑登上东市彩楼时达到了癫狂,康昆仑含着自负的笑容,上楼向皇帝坐的方向一拜,朗声道:“臣移《绿腰》入羽调,为陛下寿。”康昆仑侍奉禁中,一手琵琶弹得鬼神莫测,十指拢捻如飞,许是晋康郡主听得惯了,倒未觉得新奇,楼下围观的百姓却是如雷般叫好。
东市的客商们纷纷讥诮西市,众人都以为胜负已定,却不料这时西市的彩楼上款款走出了一位女郎。
女郎横抱着一个红檀琵琶,几乎不曾抬头,只是微微一福。这略微的躬身是对皇帝、对楼下百姓,抑或是对苍天,这一点卑微因为其中的淡漠而无人能够消受。女郎抬起头来,晋康郡主看见了一张明晰如玉的面容,远山一般的双眉飞入鬓中,秀逸修长而非时下粗短的蚕眉,可以断定不曾经过任何螺黛的修饰。
女郎道:“我亦弹此调,兼移于枫香调中。”她说着一口纯正悦耳的洛下音,只是嗓音在温润中略微有些沉郁,不同于少女的娇媚细腻,便让她沾染了几分风霜与书卷气。
看见美人应战,楼下的百姓更是大声鼓噪,康昆仑亦带着疑惑与轻蔑的笑容望向对面楼上的女郎。他在四根丝弦上下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哪里是这个尚在少年的女郎能够匹敌的?料来西市请不到能够与他颉颃的琵琶手,就用美人赚取噱头罢了。
女郎站在危楼之上,五指在琵琶上一划,一声裂冰崩玉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女郎纤纤十指上竟然有这等力道。女郎的双目仍旧淡淡地望着远方终南山的朦胧翠色,她手下却是弹、挑、滚、剔、抚、飞并用,夹杂着推、拉、吟、揉出的细微滑音、颤音,激烈的满轮、安适恬逸的半轮、明亮清丽的长轮,将凄越清刚的调子直送上容容春云。
晋康郡主不得不屏住呼吸,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已完全由不得血液的支配,而是随着那珠玉激扬的琵琶声时快时涩地跳动,跳得她浑身疼痛。
《绿腰》曲是《录要》的讹称,皇帝命乐工进坊中曲谱,录其要者为舞曲,流至民间却变成了这样一个旖旎的名字。她不知道祖父都选中了哪些曲子,她听过了那么多古旧的传说,乌孙远嫁的悲戚,虞姬自刎的缠绵,昭君出塞的幽怨,绿珠坠楼的决绝,霓裳羽衣的风流婉转,马嵬坡下的血泪交流,这些繁华与破败的深情,就在女郎的四根琴弦上如画轴一一展开。她忽然明白,乌孙公主为何要造琵琶,只因情到深处愈难自明,无法倾诉无法长歌当哭,唯有寄托于响遏行云的丝弦,为人喊这一声。
女郎一曲抚罢,不同于康昆仑曲罢的欢腾,楼下一时寂然无声。皇帝久病浮肿的脸上挂着一颗泪珠,也许他也想到了王皇后。康昆仑面无人色,他跌跌撞撞地奔下楼去,在西市的彩楼下“扑通”跪倒,高声道:“愿拜仙姑为师。”他说罢忽然伏于尘埃中失声痛哭,听不出那哭声是欢愉还是悲哀。
皇帝缓缓地擦去面上的泪痕,向舒王李谊道:“去问问,是谁家的娘子。”舒王领命而去,他登上彩楼吩咐两句,女郎面现迟疑之色,忽然转身入内,这个翩然的离去令皇帝也有些诧异。千万人交头接耳地等候了片刻,楼下终于走出了更衣后的琵琶女——不,应该是琵琶僧。
年轻的僧人依旧是素净秀丽的面庞眉目,依旧是横抱着红檀琵琶。一模一样的淡漠神情令晋康郡主又震撼又平静,仿佛她早已预知了这诡谲戏剧的变化。若非如此,为何他抱着琵琶的姿态是那般雅正矜持;若非如此,为何他鸾凤引首的双眉是那般密丽英挺;若非如此,为何他年少的脸上是那般隽永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