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浓密的树叶,高耸的树干,替她很好地隔离了敌人,只是腿上的伤口没有处理,鲜血止不住地哗哗往下流。
下方那些伪装成伤兵的军人正在来来回回地检查地上的尸体,一具具地清点数目,看着那些昔日与自己患难与共、如今却连个全尸都没留下的兄弟,恶寡妇忍不住再次红了眼眶。她狠狠地攥紧手心,生怕自己不小心哭出声来,辜负了老二的一番苦心,辜负了为兄弟们报仇的唯一希望!
下面的小兵不知向长官说了些什么,忽然长官一掌抽了过去,大骂一声:“八嘎!”
这一刻,恶寡妇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没想到与他们鏖战一夜的竟是伪军,因为只有长官是日本人。怪不得在镇上的时候就看他们奇怪,怪不得他们要抢路上的军火,怪不得他们能拿出五门迫击炮同时开轰,让土匪们无处可躲,瞬间就死了大半,剩下的要么散,要么逃,要么被杀,半个时辰前还张扬跋扈的匪帮,顷刻间便已灰飞烟灭。恶寡妇咬紧牙根,暗自庆幸,能在这一刻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也好,老二死也能做个明白鬼了。
恶寡妇扒开树叶继续往下看,一列小兵抬了几个从骡车上卸下的箱子走到长官面前放下。
直到这时,恶寡妇才想起来李子衡,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恶寡妇甚至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拿了人家那么多钱,货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这笔买卖他注定是血本无归了。
想到李子衡,又不免想到他说过的那些混账话,恶寡妇算了算,这是自己第三次被提亲了。攥紧手里那支花口撸子,恶寡妇觉得这枪就像李子衡本人,经看不经用,早就没子弹了,危险的时候,守在她身边的还得是老二。
恶寡妇想再看一眼老二,记住位置,等这帮混蛋走了她再来给老二收尸。
“啪——”又是一声耳光的脆响,又是一声怒不可遏的“八嘎”。
恶寡妇低头朝下看的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紧盯着木箱中的灰色石块,表情并不比那位日本军官更好看。攥着树枝的手不由得握得更紧,她明白,她被骗了,被李子衡骗了,她这么多兄弟、这么多生命守护一晚上的竟然是这一车车的石头!
忽听“咔嚓”一声脆响,恶寡妇生生攥断了手中的树枝,下方警惕地传来一声:“谁?”日本军官抬手对着树冠就是一枪,恶寡妇难以置信地一把捂住胸口,脑袋朝地猛地栽了下去。
她不明白,她死也不明白,李子衡为什么要骗她演了这么一出?他不是要给她当姑爷吗?他不是要拿着委任状和军饷来提亲吗?他不是喜欢她吗?
七、大路
浓重的晨雾中,一支军用卡车车队穿山越岭,奔波整夜,终于在凌晨时分,进入了通县。领头一辆车的副驾驶车门被推开,李子衡疲惫地从车上走了下来,通县守军刘师长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一把握住李子衡的手:“李团长,路上辛苦了。”
李子衡抬眼看向柳沟河的方向摇头:“师座言重了,我不辛苦。”
刘师长注意到他绑着绷带的胳膊,不由得担心起来:“怎么?你受伤了?快,先去医务室瞧瞧!”
李子衡摆摆手,就往指挥部走:“我不要紧,皮肉伤而已。”
刘师长看李子衡没什么大碍,也就放了心,边走边夸道:“收到你的电报时,我都急死了,谁知道那帮伪军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竟然守在了柳沟河准备硬抢,前方战事吃紧,我又抽不开人手去接应你,现在想来真是后怕啊!”
李子衡沉稳地微笑:“师座不用担心,伪军连发子弹都没摸到。”
刘师长欣慰地点点头:“还是你们年轻人点子多,这回既平安运回了军火又消灭了柳沟河的匪患,还狠狠削弱了伪军的实力,真可谓一举数得,一箭三雕啊!我回去就给上面拍电报,给你记个大功!”
李子衡敛起眉目,垂下眼睑,眼神闪烁:“多谢师座!”
其实,他本没有打算让恶寡妇去送死,他清楚土匪们逃命的本领一流,都是打不过就跑的精明人,他没想到恶寡妇会下追缉令,想阻拦时又已然晚矣。
他趁着夜色下山,在黎明破晓前,终于在大路上与运输军火的卡车会合,前方大战在即,这批军火不容有误。
李子衡眼前闪过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双眼微敛时,睫毛像把小扇子,能扇出空气的流动和他心底的撼动。这张脸时常冷若冰霜寒如冬雪,但在他说会向她提亲时,也会闪过一丝羞涩的红晕,真的是白里透红美玉无瑕。
走到十字路口,李子衡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质烟盒,抽出一根烟来,拿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两口,放在朝向柳沟河方向的路崖上,低声说道:“别急,等打完了这一仗,委任状和军饷我会烧给你,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照样给你当压寨姑爷。”
苏三起解
文/张佳竹
苏姗年纪不大,在清吟小班中却有好几年时间了。“清吟小班”不是清唱什么曲子的班子,而是一种“半掩门”的娼馆。赁一个场所,在案上点一炉檀香屑,氤氲的迷醉中,高跟鞋踩着年少的岁月,一步一个窟窿,妈妈在大门口挑起两个红灯笼,摆出迎来送往的笑容,一个清吟小班就成立了。
那时候北上淘金的南方姑娘,不管是哪里出来的,都自称是苏州人,因为那时候苏帮的势力很大,几乎垄断了北方的青楼这一行当。但苏姗和她们不一样,她真的是苏州人,家里原本养着几只鱼鹰,供着一家人的吃食,娘在沁青的河水边浆洗着永远洗不完的衣物,阿爹撑着船,从来都是一脸的憨笑。后来,这一脸的憨笑就留在童年里,十三岁那年,他死了。不知道是什么病,据说是肺不好了。
娘是个女人家,没什么本事养活她,就把她卖给一个过路的女人,给自己收拾了一份嫁妆,又嫁人去了。她就给这个过路的女人做了养女,她不管那女人叫娘,叫妈妈。妈妈自己也是清吟小班里出来的,后来年纪大了,就下江南来买几个姑娘独立门户。她跟着妈妈来了北方开清吟小班,十六岁那年被人“梳笼”过了,就正式拜了管仲做祖师爷,和小姐妹一起,做了家里的顶梁柱。
家里的小姐妹也都是被爹娘卖给妈妈的,她们那时候小,三个人好得睡一张床上,半夜睡不着的时候,看见有月亮从窗外经过,就说起了这事,大姐轻声问二妹、三妹:“家里的爹娘把你们卖给妈妈,心里怨过他们吗?”
二姐是个泼辣性子,蛾眉一竖,就瓮声说道:“怨!怎么不怨!谁不知道这是个火坑,就一脚把我踹下来了。我怨死他们了。”
三妹苏姗就接一句:“妈妈待我们不差啊,我听说别人家的姑娘,不是打就是骂。”
大姐接过话头问她:“那你呢,你怨过你娘吗?”
苏姗瞪大了眼睛,一派天真:“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有什么好怨的?”说得大姐、二姐都哑然无声,转天说起的时候,就说她这人没心没肺的。
没心没肺有没心没肺的好处。那时候的清吟小班可不止是娼馆的性质,很多有头有脸的人谈个什么事都喜欢上这儿来,一来容易交心,二来有姑娘们插科打诨,容易把气氛说活络了,所以清吟小班还是交际的场合,姑娘们多少也有交际花的性质,出条子去的地方也都是高档的茶楼戏馆。
交际花有交际花的手段,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四处讨好,可是看多了就觉得假,像苏姗这样没心没肺的,这时候就显出不同来了,客人们都笑她缺心眼,就不知道愁字怎么写的。她还不服气,嚷嚷道:“谁不知道愁字怎么写了?愁是离人心上秋呗!”说得大家大笑。
那时候家里的人气就属她最旺,她也有拿手活:清唱《苏三起解》。这原本是极凄惨的唱段,不管谁唱起来都是断人肝肠,可是她不一样,谁来了都要听她拉开嗓子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唱出来只听见两块青玉碰撞的声音,清脆而甜。
后来顾晓前也喜欢听她唱《苏三起解》,他说她唱的这段:“六月天像吃了酸梅汤,冰镇的,解渴。”苏姗就满心欢喜,她那时候可真爱顾晓前。
顾晓前是行伍出身的,跟着吴大帅南来北往,既打过南方的总理,也打过北方的执政,她听得稀里糊涂,瞪大了眼睛问他:“那你到底是哪一国的?”问得顾晓前哈哈大笑,她也撇撇嘴,反正这些打仗的事她也不明白,就不去说它吧。
顾晓前第一次来清吟小班的时候,是被朋友们带着来的,那时候他因为什么原因被解职了,所以从军中来到此地,想四下活动一下再回军中去,他的朋友就带着他来清吟小班应酬,但是他的运气不好,第一次来就见了鬼。
那天是四个人打麻将,清吟小班里备了瓜子、陈皮和香烟,姑娘们就陪着在一边说笑,顾晓前牌运旺,没一会儿工夫就在身前码起一大叠,输得其他三家火气旺盛,直叫嚷:“苏妈妈,你们这里有鬼,不然哪里牌运会差到这般地步!”话声刚落地,忽然电灯一下子黑了,黑漆漆一片,面对面能把鼻子碰扁。打牌的四个人都惊叫起来,怎么忽然停电了?
有人就叫苏妈妈,也没人应声,叫的人说声“奇怪”,便站起来,朝着姑娘们坐的地方摸了过去,一摸,什么人也没有。剩下的人听说姑娘们都不见了,也很奇怪,纷纷起身在屋里找,却哪里有个人影。有人找到了电灯的绳子,把灯拉亮了,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刚才打麻将的那间屋子里,而是在另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里。
四个人目瞪口呆,带顾晓前来这儿的那个朋友声音就有些哆嗦:“不会见鬼了吧?这一会儿工夫人就不见了,地方也不对了,我听说有的鬼会附在人腿上,带着人乱转。”
顾晓前虽然是行伍出身,可也没跟鬼打过交道,见了这情况也有些腿软,就主张:“这……这太瘆人了,那我们跑吧?”
其他人也都同意,就推了门要跑,刚开门走出来,就看见三姐妹的养母苏妈妈在门外,挽着翠绿的袖子在两条胳膊上,手上拿盘子端着几碗银耳莲子羹,满脸堆笑地对众人说:“怎么刚来就要走?银耳莲子羹刚好呢。”
顾晓前见她忽然不见了,又忽然出现在这门口,有些发呆,偷偷去看身边的朋友,却见他们都若无其事的样子,带他来的那位更是笑着跟苏妈妈说:“见你去了这么久,我们都有些发闷,就出来透透气。”
其他人也都随声附和,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顾晓前见他们这样,更是不明所以,见他们将苏妈妈又迎进了屋里,这才反应过来,自以为明白了他们的苦心:他们这是知道这里太过古怪,怕是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敢一下子跟苏妈妈撕破脸皮,所以要虚与委蛇。这么想着,心底愈加发凉。
顾晓前他们要将苏妈妈迎进房间,回过头才发现刚刚拉亮了灯的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灯又暗了。苏妈妈先走进去,一边嘴里还说着:“这几个孩子太不像话,怎么几位先生刚出去就把灯给拉了,几位先生快进来坐,等我把灯拉亮了吃银耳莲子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