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她离开他们,去找记者了。侦探先生不安地笑了。“这位年轻小姐倒是很精明,”他思索着,“但能不能相信她的话呢?”“哦,她不会漏过任何一个重要情节的,”温西轻轻地说,“过来喝一杯吧。”“刚吃完早饭,太早了。”侦探谢绝了。“那抽烟呢?”温西建议说。
侦探也谢绝了。“那就在大厅美美地小坐一会儿吧。”温西边说边坐了下来。“对不起,”侦探昂佩尔蒂说,“我必须得走了。我会告诉警察局的人,您想看那把剃须刀……那姑娘的围裙带子系得真好看,”当他在那扇开启的门中间挪着自己的大块头时,评价说,“那个可怜的笨蛋!”半个小时之后,哈丽雅特从萨拉康伯·哈迪和他的同事们中间解脱了,发现诚挚的温西依然在那里。“我把侦探给甩了,”这位绅士欢喜地说,“拿着你的帽子,我们走吧。”
他们两个人一起从辉煌大酒店里走出来,这一幕被那些刚从海滩边回来的摄影记者们看到,并拍摄了下来。在相机快门的簇拥中,他们走下大理石的台阶,钻进了温西的戴姆勒车里。
“这给我的感觉,”哈丽雅特恨恨地说,“好像是我们刚在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酒店结婚了。”
“不,才不是呢,”温西并不同意,“如果真是结婚的话,你现在一定像个吓坏的鹌鹑那样发抖。与我结婚可是件重大的经历——你还完全不了解。我们一会儿就会到警察局了,希望警方不要刁难我们。”
格莱谢尔警长当时正巧有事,桑德斯警官奉命把剃须刀拿来给他们看。“检验过上面的指纹吗?”温西问。“有的,勋爵阁下。”“有结果吗?”“我不敢肯定,勋爵阁下,但我想还没有。”“不管怎样,我现在碰它也没关系了。”温西用手指把它翻过来,仔细地检查着,先是用眼睛看,然后拿起制表工匠的那种放大镜。除了象牙手柄上的一小道裂缝之外,并没有任何了不起的发现。“如果剃须刀上有血的话,一定会残留在关节这个地方,”他观察着,“但海水似乎已经把它冲得干干净净了。”“你难道是在想,”哈丽雅特说,“这个凶器并不是真正的凶器?”“我很愿意这么想,”温西说,“凶器从来都不是凶器,对不对?”“当然不是了;而且尸体也从来不是尸体。那具尸体,显然,不是保罗·亚历克西斯——”“而是鲁里坦尼亚王国①的首相——”“他并不是死于割喉——”“而是死于一种神秘的毒药,那种毒药只有澳大利亚原始森林里的原住民才懂。”“他的喉咙是在死亡之后被割断的——”①鲁里坦尼亚是英国小说家安东尼·霍普在小说里空想出的一个王国。
“是一个粗心而又脾气暴躁的中年人干的,他的胡子很硬还喜欢用奢侈品——”“他最近刚刚从中国回来。”哈丽雅特把故事终结了,获得了最后的胜利。警官刚开始的时候被这段对话搞得云里雾里,现在却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真有你们的,”他说,“幽默,那些作家放在他们书里的就是这些东西,是不是?勋爵阁下,您要不要去看看别的东西?”温西感激地说他很乐意,然后就拿到了那顶帽子、烟盒、鞋还有手帕。“唔,”温西说,“帽子是属于中高档的,但不是顶级的。看起来头比较小。用的润发油很普通,是很难闻的那种。健康状况一般——”“那个人是个舞者。”“我还以为我们都同意他是国家领袖呢。头发,黑色的鬈发,有一些长。是去年的帽子,重新装饰了一下,加了新的带子。这造型并不是为了需要,而是为了夸张。推论:没有什么钱,但很注重自己的外表。我们已经确认这帽子是死者的了吗?”
“是的,我想是的。上面的润发油是他的。”
“烟盒——这就有点不同了。十五克拉的金子,光面的,还很新,有PA的字母组合在上面。这个盒子肯定是纯金的,可能是某位女性仰慕者的礼物吧。”
“或者可以说,这个烟盒同国家领袖的身份当然是相称的。”“随便你说。手帕——丝绸的,但并不是伯灵顿市场的。颜色太难看了。洗衣店的标记——”“洗衣店的标记核实过了,”警官插进来说,“威利伍康伯洁净蒸汽干洗店。标记没有问题。”“不过还是有怀疑的余地,”哈丽雅特摇着头说,“比如我背包里的三块手帕,上面不仅有干洗店的标记,还有陌生人的姓名缩写。”
“他就是首相先生,好吧。”温西无奈地点点头表示赞成,“首相们,特别是鲁里坦尼亚王国的首相们,他们对自己的干洗物品很粗心大意。现在来看鞋子吧。哦,几乎是新的。薄鞋底。低劣的颜色,造型更难看。手工制的,所以这么糟糕的外观原来还是刻意而为的。鞋子不像是个经常走路的人拥有的。我看到了,这鞋是在威利伍康伯制的。”
“这也被证实了,”警官插话说,“我们见到了造鞋的人。他认识亚历克西斯先生,的确给他造了这双鞋。”“这鞋的确是你从尸体身上脱下来的?这就不好办了。有另外一个人的手帕还好说,但一位国家领袖穿另外一个人的鞋子——”“你太会开玩笑了,勋爵阁下。”警官又大笑了一通。“我从来不开玩笑,”温西说,他用放大镜靠近鞋底仔细观察,“这里有一点点盐水的痕迹,但上面就没有。推论:他在沙子还潮湿的时候从上面走过,但并没有从海水里面趟过。鞋尖的部位有三两处划痕,也许是在攀登那礁石的时候弄的。好了,非常感谢你,警官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向昂佩尔蒂侦探说说我们的这些推论。喝杯酒吧。”
“非常感谢您,勋爵阁下。”
温西一句话也没说,一直沉默到他们又进了车里。
“对不起,”就在他们穿过小路的时候,他开始说,“看来得放弃游览小镇的计划了。我真应该享受一下这种简单的快乐,但我马上就得走,不然我回伦敦的话今天晚上就回不来了。”
哈丽雅特本来准备说她反正有工作要做,没时间和彼得勋爵逛威利伍康伯的大街,但这时却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被欺骗感。“去伦敦?”她说。“反正不能在你这里蒙混过关,”温西一边说,一边灵巧地从一张轮椅和一辆屠夫货车的夹击中挤出一道缝隙,“那个剃须刀有待调查。”“当然了,必须得去一趟鲁里坦尼亚王国的大使馆。”“啊,我想顶多去趟杰米恩街①就行了。”“为了寻找那个粗心的中年男人?”“从根本上说,是的。”“那他真的存在喽?”“的确,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准确年龄。”“那他粗心之类的特性呢?”“不清楚,那也许只是他男仆的特性而已。”“那么他的硬胡须,他的坏脾气?”“我想,关于硬胡须的推论,应该是有理由的。”“我放弃了,”哈丽雅特淡淡地说,“请向我解释吧。”
温西把车开到辉煌大酒店的门口,看了一下表。
“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他有些无情地说,“让我们在大厅里坐一坐,吃点小点心。现在喝酒还有点早,但我喝了一扎啤酒后开车会更稳些。好了,现在来说说那把剃须刀。你得注意到,这个物件是个顶级工匠打造的完美奢侈品,制造者的名字也证明了这一点。在剃须刀背面的一侧,雕刻着传奇的名字‘恩迪科特’。”
“那恩迪科特是什么呢?”①伦敦一条卖奢侈品的街道。
“恩迪科特是,或说他曾经是,伦敦西区最顶级的理发师之一。他是那么的声名显赫,以至于他从来都不会用现代庸俗的说法‘理发师’来称呼自己,而喜欢用古老的称谓‘发匠’。他只会为这三百年来姓氏一直出现在《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里的人剪发,不会屈尊于其他人。其他的人,不管是多么富有还是多有来头,在这里都会很不幸地发现没椅子坐,也没有洗脸盆用。他的店铺氛围是那么纯净,几乎像维多利亚中期的贵族俱乐部。人们谈论恩迪科特时会提到这么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在战争时间垄断了鞋带还是纽扣还是什么生意,赚了一大笔钱,这个人有一次偶然被一个新来的助手安排到了位子。因为战争时期理发师短缺,这个新来的助手尽管没有什么伦敦西区的工作经验,也不幸被招进来了。糟糕的气氛持续了十分钟,最后那个暴发户的头发都冻住了,四肢几乎完全石化,他们必须得把他搬到水晶宫里,和那些古代怪兽放在一起。”
“那怎样?”
“怎样?!先想一想,一个从恩迪科特手中买剃须刀的人,现在死了,还穿着让人那样难堪的鞋子,用着乱七八糟的润发油。你得注意,”温西又加了一句,“这不是花费的问题。鞋子是手工制的——那只是证明了舞者需要照顾好他的脚。但一个恩迪科特店里的客人,有可能会定做——特意定做——那种颜色和款式的鞋吗?这是一件想象力无法应对的事。”
“我想,”哈丽雅特承认说,“我从来没有那么详细地了解过男人的着装。这就是为什么我故意把罗伯特·坦普尔顿写成一个胡乱穿衣的人。”
“罗伯特·坦普尔顿的着装永远是我的心中的痛。”温西坦白说,“这是你小说里的一个污点,不然就完美了。但还是把这个扰人的话题放在一边,回到剃须刀上吧。这把剃须刀可经历过不小的磨损。你可以从刀刃上看出,它被重新打磨过不少次。像这种顶级的剃须刀,如果仔细使用并小心保养的话,根本就不需要打磨。所以,如果用这把剃须刀的人不是在保养的时候非常野蛮粗心的话,那就是他的胡子异常坚硬,或者两者都是——可能两者都是。我现在把这个人想象成那种笨手笨脚、没轻没重的人——你是知道那种人的。他们的钢笔总是搞得到处都是污点,他们的手表总是摔得伤痕累累。他们不去保养剃须刀,直到它变得又硬又干时才意识到。然后他们就狠狠地磨它,直到把刀口磨出缺口为止。接着他们就失去耐心了,对着它大发脾气,把它送去重新打磨。这新的刀口只能保持几个星期而已,然后又得把剃须刀交回去,顺便还骂骂咧咧两声。”
“我明白了。好吧,我对这个一无所知。但你为什么要说这个男人是个中年人?”
“那完全是猜的。但我想,一个还没用熟剃须刀的年轻人应该会更注重安全,会每隔几天就换个新刀片。中年男人就不那么容易改变习惯了。不管怎样,我相信这把剃须刀已经有三年以上的磨损程度。如果死者现在只有二十二岁并蓄须的话,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够把刀片磨到这种程度,不管经过多少次打磨也不至于。我们得去问宾馆经理,一年前他来这里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留胡须了。这会把时间范围缩小一些。但我的首要任务是去调查老恩迪科特,问一问一九二五年以后他的剃须刀还有没有可能在销售。”
“为什么是一九二五年?”
“老恩迪科特在那一年卖掉了他的店,他因为得了静脉曲张而退休,也赚够了一笔财产。”
“那谁在继承生意呢?”
“没有人。那个店现在在卖考究的火腿和罐装肉。他没有儿子来继承事业——唯一的小恩迪科特在战时被杀了,可怜的孩子。老恩迪科特说他不愿意把名号卖给任何人。而且,一个没有恩迪科特的恩迪科特店就不能叫恩迪科特店了。就是这样。”
“但他也许卖了库存?”“这就是我想去调查的。我现在必须得走了。我会尽量在今天晚上赶回来的,别担心。”“我没有担心,”哈丽雅特生气地反驳道,“我高兴得很。”“那好极了。哦!我正好要去那边,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办理结婚证的事宜?”“别找麻烦了,谢谢你。”“很好,我只是想应该问一下。我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和这里某个专业舞男套套近乎?也许你可以挖到保罗·亚历克西斯的消息。”“这倒值得一做。但我得要一件体面的礼裙,如果能在威利伍康伯找到一件的话。”
“那就买一件酒红色的吧。我一直都想看你穿酒红色。酒红色很适合蜜糖色皮肤的人(皮肤这个字眼真丑)。‘蜜糖的盛开和蜜糖色的肌肤’①——我在任何场合都可以用上引句——这就省得去动我自己的脑筋。”
“讨厌的人!”哈丽雅特说,在蓝色地毯的大厅里,顿时就剩下她一人了。然后她突然从台阶上跑下来,跑到那辆戴姆勒车行驶的路上。“波尔图酒还是雪莉酒?”她问。①引自奥斯卡·王尔德的《没有秘密的斯芬克斯》。
“什么?”温西吃了一惊。“礼裙——波尔图酒还是雪莉酒?”“波尔多红葡萄酒,”温西说,“玛格庄园一八九三年左右的。有一两年的差异我也不太追究。”他抬起他的帽子,踩下了离合器。就在哈丽雅特返回酒店时,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际:“范——呃——范内小姐?我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是昨天晚上她在辉煌大酒店的舞厅里看到的那位空虚老太婆。
第五章 未婚妻的证据
她说,亲爱的妈妈,我应该是他的伯爵夫人,今天,他就要来接我,但是,我的期望被埋在日子的坟墓里。
——《新娘的悲剧》①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哈丽雅特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女人的存在,但现在所有的断片在她脑子里拼凑起来,她开始责怪自己怎么能这么愚蠢。那紧张的等待,那迷茫而兴奋的表情,又渐渐演变成暴躁的不安;她对亚历克西斯先生的问询;她那懊恼又匆匆离开房间的样子。现在打量一下这个女人的脸,她看见一张衰老的脸,因为伤心和害怕而更加憔悴。有一种微①英国作家托马斯·洛威尔·贝多斯的作品。
妙的尴尬让她挪开了眼神,很直接地回答说:
“是的,正是。来我的房间吧。”
“你真是太好了。”那个女人说。就在她们往扶梯方向走的时候,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个女人又加了几句:“我叫威尔顿——威尔顿夫人,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了。格瑞利先生——就是酒店经理——和我很熟。”
“我了解了。”哈丽雅特说。她明白,威尔顿夫人是想解释,她不是施诈者、宾馆行骗者或者白人奴隶中介之类的坏人,于是也婉转地表示,她并没有把威尔顿夫人往这种地方想。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时候有些僵硬。她能隐约看到有个故事在等待着自己,但她并不是喜欢这类故事的女人。她在阴郁的沉默中来到二十三号房,并请威尔顿夫人坐下来。
“我是来说,”威尔顿夫人陷进一把扶手椅里,那双干瘦的手紧紧抓着她昂贵的手袋,“我是来说——关于亚历克西斯先生的事的。这里的服务员告诉我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去找了经理——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看见你跟警察在一起——还有那些记者们也在谈论——他们对你指指点点的——哦,范内小姐,请求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丽雅特清了清她的喉咙,本能地在自己的口袋里找起香烟来。
“我实在很抱歉,”她开始说,“有件极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你看,我昨天下午正好在海滩上,发现了一个男子躺在那里死了。根据他们所说的,这个人恐怕就是亚历克西斯先生。”
在这里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这个染了头发、脸色苍白而憔悴的可怜人,她一定要知道真相。哈丽雅特划了一根火柴,眼睛死死地盯着火焰。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你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心脏病?”“恐怕不是。不是。他们,似乎觉得他是(那个词最温善的说法是什么呢?)。(不管怎样都要避免使用”自杀这个字眼。)
‘自己干的’
“天啊!他不可能!他不可能!范内小姐,这一定是搞错了。他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哈丽雅特摇了摇头。
“但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一切太不可能了。你们说话不能这么残酷。他生前那么开心幸福——他不可能做那种事情的。为什么,他——”威尔顿夫人停顿了,她那双渴望的眼睛在寻找着哈丽雅特的脸,“我听他们提到关于剃须刀的事——范内小姐!他是怎么死的?”对于这个就没有婉转的词可以代替了——甚至连个术语或拉丁名称也没有。
“威尔顿夫人,他是被割喉死的。”
(残忍的萨克逊音节。)
“天啊!”威尔顿夫人似乎缩得只剩下眼睛和骨头了,是的——
他们说——他们说——我现在听不清楚了——我不喜欢提问——但他们似乎都为此感到很兴奋。
“我知道,”哈丽雅特说,“你要知道,这些新闻记者们,他们就是以此谋生的。他们没有任何恶意,这对他们来说只是黄油和面包而已,没有办法。而且他们也不可能想象得到,这对你有多大的伤害。”
“他们不会想到——但这的确伤害了我。但你——你不希望事情变得更糟糕。我能信任你。”
“你能信任我,”哈丽雅特慢慢地说,“但千真万确,这不可能是个意外。我不想告诉你所有的细节,但请你相信我,那绝对不可能是个意外。”
“那么,他就不可能是亚历克西斯先生。他在哪里?我能见他吗?”哈丽雅特解释说,尸体还没有浮出水面。“那就一定是别人!你们怎么就肯定那是保罗?”哈丽雅特极不情愿地向她提到那张照片,心里知道她下一步的请求会是什么。“给我看看那照片。”“那只会让你难过的。”“给我看照片,照片不会撒谎的。”
也许,让她的疑惑画上句号会更好。哈丽雅特慢慢地拿出照片,威尔顿夫人从她的手中抢了过去。“哦,上帝啊!哦,上帝啊……”
哈丽雅特按了呼叫铃,并立即冲出走廊找到一个服务员,向他要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等威士忌来了,她把酒端在手中,让威尔顿夫人喝下,然后又找了一块干净的手帕,等着她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她坐在椅子的一只扶手上,不知所措地拍着威尔顿夫人的肩膀。她感觉自己的心中升起一股对威尔顿夫人的同情。等威尔顿夫人的哭泣声平静了一点,手指开始颤抖着摸索手袋的时候,哈丽雅特把手帕塞到她的手里。
“谢谢你,我亲爱的。”威尔顿夫人虚弱地说。她开始擦拭眼睛,脸上的妆把手帕弄得红一道黑一道。然后她擤了擤鼻子,站了起来。“对不起。”她失落地说。“没有关系,”哈丽雅特说,“我想你已经受了很大的打击。也许你哭出来是件好事。这会让你感觉好受些,是不是?”她又拿给她一些棉球和毛巾,让她把被泪水弄花的妆擦干净。在毛巾的擦拭下,威尔顿夫人呈现出一张悲伤的脸,大约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她自然的肤色让自己显得有尊严多了。她下意识地要去拿手袋,但最终又没这么做。
“我看起来很糟糕,”她一边说,一边闷闷地苦笑了一下,“但现在,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我不在意。”哈丽雅特说,“你看起来很好,真的。过来坐下吧,抽支香烟。让我给你找点止疼药或者别的什么。我想你现在大概有点头疼吧。”
“谢谢你,你真好。我不会再犯蠢了。我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
“完全没有,只希望我能帮到你。”
“你可以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敢肯定你是个聪明的人,你看起来很聪明。我不聪明,真希望我能聪明一点。我想如果我聪明一点的话,肯定会更快乐一些。能够工作一定很美好。我经常想,如果我可以画画或者骑摩托车或者干点别的什么的话,应该能在生命中得到更多的乐趣。”
哈丽雅特很郑重地表示同意,有一份工作也许的确是件好事。
“但当然了,”威尔顿夫人说,“我从来也没有争取过。我一直为自己的感情活着,这是我不能选择的。是的,我的婚姻生活是一个悲剧,不过现在都已经结束了。我的儿子——你也许不觉得我已经老到有一个成年儿子的地步,我亲爱的,但我结婚早得几乎有点不近常理——我的儿子让我伤心失望。他完全没有良心——这听起来的确很奇怪,因为我是一个感情这么细腻的人。我为我的儿子无私付出,亲爱的范内小姐,但年轻人就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如果他对我好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跟他生活在一起。每个人都说我是个好母亲,但当你自己的孩子都不亲近你的时候,那种孤独简直可怕。你不能因为我想索取一点点的快乐而责备我,是不是?”“我了解,”哈丽雅特说,“我也尝试过索取快乐,但没有用。”“是吗?”“没有用。我们争吵,然后——他死了,而且人们以为是我谋杀了他。但其实不是我,是别人干的,但结果还是一样的悲惨。”
“可怜的人。但你很聪明,你有工作。这一定要容易一些。但我能怎么办?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去处理好和保罗的这些事。你很聪明,你要帮助我——可不可以?”
“如果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的话。”
“好的,当然了。我真愚蠢,都不能把一件事解释明白。但你要知道,范内小姐,我知道,我绝对知道,可怜的保罗不可能——不可能做任何轻率的事。他跟我在一起是那么快乐,非常期待未来的日子。”
“未来什么?”哈丽雅特问。“这还用问吗?我们的婚姻。”威尔顿夫人说,似乎这是显而易见的。“哦,我明白了,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们两个打算结婚。什么时候?”“两个星期后,我把事情都安排好就结婚。我们那么快乐,像孩子一样……”威尔顿夫人的眼睛里又聚满了泪水。
“我会跟你说完整个故事。我是去年一月份来到这里的。那时我生病了,医生说我需要到一个气候温和的地方养病,我也受够了里维埃拉。我想,我应该来威利伍康伯住住看,只是换换环境而已,所以我就来了。这是个很不错的宾馆,你也知道。我以前来过这里一次,是跟哈特普尔夫人一起来的——但她去年死了。就在我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保罗过来邀请我跳舞。我们似乎互相吸引,就在眼神交会的那一瞬间,我们都立刻意识到彼此遇到了另外一半。他也很孤独,我们每天晚上都跳舞。我们还一起开车郊游,他跟我倾诉他所有的悲惨经历。我们两个都是流浪的人,只是流浪的方式不同而已。”
“哦,是的——他是从俄国来的。”
“是的,很小的时候就来了,可怜的小家伙。你要知道,他其实是个王子——但他从来都不愿意就此多说什么,只是时不时隐晦地提一两句。如今他降格成了一名专业舞者,心里很不舒服。我对他说——在我对他有更深的了解之后——他现在是我心中的王子,他说这句话对他来说胜过帝国的王冠,可怜的孩子。他爱我爱得发狂,有时候几乎让我害怕。你要知道,俄国人是充满激情的。”
“是的,是的。”哈丽雅特说,“你们之间没有任何误会,或者其他什么有可能让他……”
“哦,没有!我们在一起好极了。头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跳舞,他轻声地跟我说,他的生命中就要出现一个重大而又美好的转变了。他是那么渴望和兴奋。当然,他也经常为一点点小事兴奋得不得了——但那天晚上真的是极为兴奋和快乐。他那天晚上跳舞跳得那么好。他对我说,这都是因为他满心快乐,他觉得自己是在云上舞蹈。他说:‘我明天可能要离开一下——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要去哪里以及为什么要去。’我什么都没问,不想破坏了氛围,但我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是要去拿结婚证明,这样我们两个星期后就可以结婚了。”
“你们准备在哪里举行婚礼?”
“在伦敦。当然会去一家教堂,我觉得结婚注册所很让人压抑。你觉得呢?所以他必须得离开这儿,去教区里待着——这就是他说要离开的意思。我们不想这里的任何人知道我们秘密订婚,因为可能会有些不好听的闲话。你知道,我要比他稍微大一些,人们会说难听的话。我自己是有一点担心的,但保罗经常说:‘内心才是最重要的,小花①。’他是这么叫我的,因为我的名字是芙罗拉——真是个美丽的名字,不知道我亲爱的父母是怎么选中这个名字的——‘内心才是最重要的,而你的内心只有十七岁。’他说得多美好啊,不过说得也很在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十七岁。”
哈丽雅特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些什么。这段谈话对她来说真是个噩梦。令人作呕又让人同情,那么娇柔造作又偏偏是真实的;荒诞的黑色幽默比悲剧更糟糕。她真希望能不惜一切,阻止这段谈话;但又想不惜一切,从这段艳俗又混乱的荒谬故事里找出几道事实线索。
“在遇到我之前,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威尔顿夫人继续说,“一个年轻人的初恋,总是让人觉得既新鲜又畏惧。让人感觉——几乎可以说是虔诚。他对我先前的那段婚姻很嫉妒,但我告诉他这完全没有必要。我跟约翰·威尔顿结婚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太年轻了,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直到我遇到保罗的时候才如梦初醒。也有过其他的人,我不会故意否认的,想跟我结婚(我很年轻就成了寡妇),但他们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是。‘少妇的经历,少女的心。’保罗喜欢这样形容我。这是真的,我亲爱的,的确是真的。”
“我相信。”哈丽雅特说,试图让自己听起来真心一点。
保罗,他那么漂亮那么优雅,如果你能看到他生前的样子就好了!而且他也非常低调,尽管所有的女人都在身后追逐,他却一点都没有被宠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敢跟我说——我的意思是,跟我说他对我的感情。事实上,是我先主动的,不然他永远都不会有胆量先说,尽管他的感情已经那么明显了。我们二月份订婚,但他建议把婚礼推①芙罗拉(Flora)这个单词也有花的意思。
到六月份。他觉得——他真是体贴又细心——我们应该等一等,等到我儿子不再反对为止。当然了,保罗的处境让他非常敏感。你要知道,我是挺富有的,但他却身无分文,可怜的孩子,他在结婚之前一直都拒绝接受我的礼物。他必须得自己养活自己,那些可恨的布尔什维克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他刚刚来英格兰的时候,是谁在看护他呢?”
“把他带过来的那个女人。他叫她‘老纳塔莎’,说她是一个农妇,并对他忠心耿耿。但很快她就死了。一个犹太裁缝收养了他,又给他办理了英国移民手续,还把自己的姓氏哥德斯密特给了他。后来,他们的生意不好做,变得非常穷。保罗必须得跑点差事,卖卖报纸什么的。然后他们试过移民去纽约,但在那里更糟糕。后来,他们死了,保罗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不喜欢多说那段经历。对他来说这太可怕了——像一场噩梦。”
“我想,他应该上过学吧。”
“哦,是的——他跟所有东边的穷孩子一样,去的是普通的国立学校,但他很讨厌学校。因为他太瘦弱了,大家总是笑话他。他们对他很粗暴,有一次他被打趴在操场上,因此还病了很久。他真的非常孤独。”
“他离开学校以后干过什么事?”
“他在一家夜店里工作,在那里洗杯子。他说那里的女孩子们对他很友善,但当然了,他很少提起那段经历。他很敏感,你要知道。他觉得如果大家知道他干过那样的工作,会瞧不起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