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衣衫褴褛的女孩子挑着长长的扁担,一摇一晃地走过来。白色的脚踩在湿润的沙滩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女孩子的额上有个红色疤痕,在黑发半遮半掩下,仿佛一条吸满血的虫子在蠢蠢蠕动,极细微极细微地爬着,一直到尾部深深插入头皮隐秘之处。女孩子抿着雪白的唇,扁担将她直直的腰背压成一把弓,她整个人就像蓄势待发的弓箭,脚下却依然极缓慢极缓慢地迈着步子。海风带着腥气吹打着女孩薄薄的衣衫,长长的扁担上爬着几条白色的虫子。身后一根根白骨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在女孩子后面,排成长队,像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女孩子随手扔下几条虫子,后面马上传来咀嚼的声音。她就这般一边扔,一边走,一直走进黑漆漆的墓地。
黑夜里的骷髅自由地苏醒了,它们开始肆无忌惮地跳舞。
无数支离破碎的骨头支着自己嶙峋的身体,形成一具完整的骨架,然后翩翩起舞。咔嚓声此起彼伏,碎了又重新组合起来,空洞的眼睛里燃着一点点幽幽的光,像一只只觅食不得的野狼的眼珠子,然后又碎了,飞出一群萤火虫来。莹莹碧色里燃着光亮,骷髅舞得更加激情。这是它们的最后一夜,等东方亮起一丝光,它们便无处可藏了,只有海水,永久地沉入海底,那里有着没日没夜的黑暗。女孩子拿出绳索,召唤那群骨头。舞步渐渐慢下来,萤火虫也停下飞舞,很快世界寂静下来。所有的骷髅趴在地上,仰望着她,仿佛仰望着一个神。
女孩子抬起一架骷髅,放在扁担一端的竹筐里,又抬起另一架骷髅。她挑着扁担,背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长长的头发垂到地上,几乎遮盖住了整张脸。一只只深深的脚印刻在土地上,后面骨头间相碰撞,发出清凌凌的声音,伴着风声仿佛一首哀歌。女孩子的灵魂慢慢飞出,飞到声音深处,里面暗流汹涌,杀戮成性。整个过程只有沉默沉默。
海边却波涛汹涌,一阵又一阵的浪袭上海滩,喧哗扑腾着。满身的海水还有白色的盐粒。女孩子忘记了了行走,她慢慢直起腰,眺望月亮下的大海,银色的飞鱼跃出海面,溅了一地的碎光,粼粼地闪着。所有的骷髅停止舞动,睁着它们的空眼,尽情地流光苦苦的海水。女孩子放下扁担,将它们抛入海里。无数的鱼游过来,它们咬住她的脚趾,不肯放她上岸。女孩子自顾自地扔着那些骨头,一直到最后一节骨头坠入深不见底的海水,她慢慢弯下腰,掩在黑发里的眼睛星星般亮着,她捉住了一条鱼,然后拎着鱼尾朝着海岸的礁石狠狠甩去,一缕血浸入海滩,又是一条,又是一缕血。
杀戮一直持续到白天。无数的鱼前仆后继地涌来,又纷纷死去。透明的鱼鳞隐隐显出白色,女孩子站在鱼堆里,雪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沉默沉默。最后她将自己一夜的成果装入箩筐,挑起扁担朝着不远处的墓地走去。原本躺着骷髅的穴墓里,如今躺满了腐烂的鱼尸。
让所有的骷髅沉入海底,让所有的鱼上岸,最后让它们在黑暗里安息。
白日虽然来了,对于沉睡的女孩子来说,这段时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等到残阳的最后一抹光芒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水,新的一夜就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呐~~没有留言,只好自己决定了~最近被热得奄奄一息了<。)#)))≦
美人鱼殇
海边的小村里,有一道独有的佳肴,名字叫美人鱼汤。
据说,这片大海里居住着另一个种族的人群。她们深埋海水底部,只有到了月圆之夜才会冒上来,呼吸新鲜空气。而这时候,也是渔民出动的时候。
海边的杀戮会持续整整一夜,清晨阳光下的海域泛着滑腻腻的红光,那是美人鱼群的鲜血染成的。一年又一年,这些鱼人很笨,她们依旧固执地游出黑暗的海水深处,来到水面遥望海际的那一轮透明冰寒的圆月。
据说,她们最悲伤的时候,会哭泣。哭出来的眼泪砸到海水里,没有沉下去,而是一粒粒地漂浮着,在月光的映射下,透出彩虹般的缤纷颜色。这时候,渔人会暂时忘记捕杀鱼人,站在浅海水里呆呆地望着满满的泪珠。善良的鱼人从来不会想到用眼泪这种武器去攻击他们,她们疼痛地浮在水面,与渔民一起遥望海水。只有这时候,他们才是和谐的。
据说,每一次月圆之后的第二天,渔村里会有一场狂觞滥饮,宴席上摆满美人鱼煮炖的汤汤水水,海滩上燃烧着火篝,少男少女们围着火焰跳舞调情,鱼香味飘满整座村子,甚至将昨夜残留的血腥味也一并掩埋了。
而这时候,他们不知道就在眼前的大海里浮着千千万万条鱼人族,她们遥望着天边的明月,发出浅浅的悲泣之音,温软五彩的眼泪落满了腥甜的海面,她们跳跃在水面,在半空划出优雅的弧线,又轻轻地滑入水里。她们跳着独有的舞蹈,仿佛也同海滩上的渔民一样,正在经历一场狂欢之夜。她们的舞蹈,却是死亡之舞。
不过一夜,海边墓地又多出了几座新坟。
坟墓的主人,只是因为偷窥了鱼人们的月下之舞,就丧失了他们宝贵的生命。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人知道,这些鱼是怎么杀人的。
不过,他们知道,这些鱼有多美丽。
鸣和淮涟初次来到这座渔村的时候,恰是月圆之夜。
他们站在海边礁石之上,看到了月光下的美人鱼。那样的美,已经不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了。她们的美丽,会引诱出人心底藏得最深的破坏冲动与侵犯欲望。因为已经不知道处理这种近在眼前的美,那么只有毁灭,毁灭!
他们看到渔民的残杀行动,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也有一些年轻的小伙子,看到这些美丽的鱼人不免心生怜惜之意,便偷偷将活着的一条放入自己的扁担筐里,等着人走散的时候,再慢慢处置。但往往到了最后,谁也带不走,因为存着这样心思的人太多了,他们都在等对方先走,结果没有一个先走。
这时候,鱼筐里的美人鱼们就趁机溜走了,留下满筐的温软泪珠。这些珠子没有什么价值之处,年轻小伙子们便用海水里韧性十足的海草将泪珠串成一条条链子,送给自己心中爱慕的女孩子。因此,整座渔村的年轻姑娘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样一串人鱼泪链。
唯独一个女孩子,她没有。
淮涟看到这些渔民里的唯一一个女孩子。她独自挑着扁担,光着双脚,背弯得极其夸张,一头披散的长发几乎已经垂到了地面。而旁边的渔民都对她视而不见,夜半的时候,人渐渐走光了,她依旧呆在那里,不知疲倦地来来回回。
她杀鱼的手段,比任何一个渔民都来得残忍狠厉。
她手中的鱼,在被狠狠甩到尖利的礁石之前,没有一条来得及发出悲鸣之音,啪地一声,便是一缕血。一条又一条,月光下,女孩子的脸雪白清晰,没有一丝表情。
海面上的鱼哭声越来越悲戚,女孩子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淮涟静静地看完这一幕,直到女孩子挑着沉重的扁担一步一步走回坟墓棺材里。
等淮涟离开海滩的时候,她腰间的长嘴葫芦已经装满了美人鱼魂。
这些鱼人不会人语,不过她们发出的低低喃语,清浅软软,极其好听。就仿佛一首首歌谣。后来,淮涟才知道,她们就是在唱歌。人鱼天生善良乐观,即使是面临如此惨重的残杀,也没有对人类产生任何恨意。她们心中的唯一愿望与追求就是,接近那轮透亮的明月,就仿佛人类的夸父对太阳的追逐,精卫对填海的热衷那般,她们有着趋月倾向。
淮涟踩在浮满泪珠的海水之上,御风而行,朝着那轮明月飞去。鸣站在高高的礁石,远远望去,那轮明月几乎就在白衣女子的手指尖之处。漫漫海水映着淡淡的五彩泪光,淮涟置身其中神情怜悯而淡漠,手心之处是一只只透明的鱼魂。月亮的寒气浸湿了灵魂,飘渺的歌声隐隐约约从光芒深处传来。无数的灵魂飞往明月之上,即使遥不可及,她们依旧执着地向往着。
淮涟转身,她的身后是美丽得不可思议的泪光与月光幻化的海上之境,透明的灵魂仿佛成了她的巨大的双翅,一直托着她飞往海边。鸣看着面前的奇景,他竟然在这些洁白透明的光芒之中看到了淡淡的血色,继而浓稠,仿佛就要袭上前方正微微蹙眉的收魂者。
他心里感到一阵恐惧,忍不住伸出手,“淮涟,小心!”
无数的美人鱼从海水深处跃出,她们开始款款行舞。临近破晓时分的鱼舞,诡异又荒诞。
她手里的收魂之笔散发出比月色更加夺目的光亮,仿佛一支利剑直指海面。跳舞的美人鱼们纷纷退避两旁,海水波光粼粼,淮涟微闭上眼,感到有些眼花缭乱。忽然一只玄色衣袖卷上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往海滩一路滑去。是鸣,他在前方牵引着淮涟一直到海边。
两个人抵达海岸的时候,看着彼此湿漉漉的衣袍,无奈摇头,“看来,我们得去借住渔村里的人家了。”淮涟已经感受不到寒冷,她将手中鸣脱下的玄色长袍递给他,“你太莽撞了,那些鱼人没有恶意。”鸣唇角微动,终究没有说出他方才看到了血色。他将头偏向一边,看着海面上还在跳舞的美人鱼,不对,刚才的血色不是出自这些鱼人的。
“你,生气了?”耳边忽然响起小心翼翼的声音,鸣转头看向近在眼前的脸,淮涟一贯淡漠的眼睛里此刻露出一些笑意,“想不到,流族少公子这么小气。刚才谢谢你拉我一把,行了吧。”淮涟做了个撇撇嘴的小动作,鸣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淡笑,“才没有,不用这么客气。”淮涟指了指他手里的长袍,“还说没有,你要挨冻挨到什么时候,还不快点穿上。”
鸣眼底是满满的笑意,他依言穿上长袍,却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看来确实是着凉了,淮涟笑着叹气,“我们快走吧,到渔民那讨点药材。”
正是日出时分,沉寂了一夜的渔村开始有了些许的喧闹声。而喧闹了一夜的海边渐渐沉寂下去了。无数的鱼人悄无声息地重新滑入海水深处,直到最后一抹光芒消逝。
不远的墓地深处,缓缓闭上眼的女孩子也渐渐陷入了沉睡。这一个白天,对于她来说,注定了是沉睡的一天。满满的阳光照在寒湿的棺材里,却照不进,女孩子那幽黑得深不见底的梦魇里。
海神荒庙
清晨的渔村,飘起了细雨。
几乎每家每户门前都悬挂着一条巨大的鱼人,尖利的挂钩勾住厚厚的鱼唇,而这些鱼人有的还存着一口气,垂下的鱼尾有气无力地拍打着虚无的空气。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气与海腥气。
鱼干下面,是低头织网的妇人们。她们一个个面有苦色,脖子上大都挂着鱼人泪珠串成的白色项链,手腕,足腕也都挽着这些美丽而廉价的珠链。宽大的海蓝色长裙草草地套在身上,弯下腰的时候,腰间皱了一重又一重的褶皱,过分长的裙摆直接垂到了松软的沙子土地。她们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屋前一个下午,就为了手中繁密的渔网线。
其中领头的一个妇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忽然出现的两个客人,“我们这里没有药材,生老病死,早就是天注定了的。”淮涟看向身旁浑身湿透的鸣,“那么,有适合他穿的多余衣服吗?”
这座渔村几乎与世隔绝,每家每户都是自给自足,没有集市没有店铺,甚至连一笔交易也不曾发生过。他们沉默地活在海滩边,每一个月圆之夜,与居住在海里的另一个种族进行一场搏斗,搏斗的胜利品就是第二天悬挂在竹竿下的人鱼,搏斗的牺牲品就是旁边墓地多出的几座新坟。循环反复,却没有一个人提出疑问,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
那满面皱纹的妇人默不作声地起身,进入屋内,拿出了一套新洗的长袍,这或许是她拿得出最好看的一套了。她从一旁准备煮鱼的大锅里舀出一大桶热水,一并交给淮涟,“不要再来烦我们了。”
说完,她就重新坐下来继续织纷繁复杂的渔网线。藏青色绳子映着她们海蓝色的长裙,远远望去,也是极美的一道风景线。
他们来到村子一旁原本供奉海神娘娘的废庙,看着彼此落魄的样子,不禁相视一笑。“你快去换一身衣服,我来生火。”淮涟因为早就感受不到任何身体感觉,便从从容容地收集一些干柴,坐下来生火。
而角落里,鸣有些尴尬地看着手中的衣服和那一桶热水,这是他见过最简陋的洗漱条件了,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而淮涟在前面正襟危坐,后背扑满了一头墨发。
鸣无奈一笑,总不能问她。他慢慢脱下身上的湿衣服。
火,渐渐燃烧起来。红色的火焰跳跃在淮涟有些淡漠的眼眸里,她低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直到一声轻笑从火焰里响起。
淮涟霍然抬起头,只是普通的一堆火而已,而身后陆陆续续传来洒水的声音,她不好转身,却下意识地移了移身体,想遮住什么。
“嘻嘻,你真好玩。”那轻笑声朗朗而言,“竟然追我追到这里了。”
是她,竟然是苦寻不到的她。
“再说,你在怕什么呢?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了呢。”火焰因为笑声变得摇摇晃晃,淮涟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火苗灼热,但她毫无知觉地将它掬在了手心。
噗嗤一声,是一滴泪,浇灭了手心的那朵火花。
“啧啧,你竟然哭了。真奇怪,铁石心肠的你,竟然会哭?!”那道女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淮涟没有说话,不知是怕惊到身后尚不知情的鸣,还是怕惊到这声音的主人。她凝视着手心的小小烧痕,仿佛她就藏在里面。
“涟,别来找我了。”那道女音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变坏了呢,离开雪山的那一年,我就发誓再也不回去。除非,除非……”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淮涟在心里帮她补充了下去,“除非,那个雪山之巅有着足疾的男子用他的生命来交换。”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若是他死了,她回去,又有什么意义。真真的是,不如不回,从此相隔天涯,永不见面。
“水烟子和今尘人也死了,这是我幻化出来的信使,我以为,以为可以得到他的一些消息呢。结果,他们死了。”女音陡然变得冷漠起来,“我再也不要知道他过得如何,他也不必知道。涟,我走了,不要再找我。”火焰一闪,恢复了正常。
而淮涟低下头,手心的烧痕也不见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竟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久冰君不来找她的原因。
身旁不知何时,鸣已经坐下来烘烤自己的湿衣服。因为一夜未眠,他坐在那里,神色难掩疲倦。“你先休息,衣服给我。”淮涟还有一些恍惚,嘴角挂着飘渺的笑意。手已经伸过去,几乎是夺走鸣手中的衣服。
鸣怔怔地看着她,淮涟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刚才发生了什么?”
淮涟摇摇头,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悲伤的情绪,什么话也不想说。外面细雨潺潺,仿佛所有的愁绪都是被这恼人的雨声勾起的。
鸣靠在神台一旁,缓缓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淮涟转头去看他的脸,她竟然从来没有这般细致地打量过他。靠得越近一分,心里就哀愁一分,他还不知道,她的命格自她出生那一刻便已注定了。她虽不信那些占卜算卦的,但对于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来得透彻明白,就如雪山之巅的久冰君与他的恋人那般,永不相见是唯一可以选择的方法。淮涟伸出手,描摹他沉睡的眉眼,如果,他从来不曾闯入她的冰雪梦境,多好。
她苍白颤抖的手被轻轻握住,“你有什么心思?”鸣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仿佛不曾入睡。淮涟怔怔地看着他眼眶里那粒光华流转的流萤石,清澈得将她所有的情绪都照映了进去。“刚才,是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吗?”鸣还在追问。
淮涟直起身,将手里已经烘干的玄色长袍丢给他,“你继续休息,待会我们还要赶路。”鸣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是她出现了吗?”“你说谁?”“我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鸣说得很笃定,“她一定还是不肯跟你回去。”他站起来,看了看还在下雨的外面,“淮涟,你现在做的事,毫无意义。”
淮涟诧异地看着他,鸣继续说道,“你找到她又如何,那也是久冰君跟她之间的事情,你横插其中,什么也做不了。与其纠结他们这点事,你不如想想这座渔村的古怪之处。”淮涟静下心来,她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儿女情长,在这里独自黯然神伤,她慢慢站起来,看着一脸淡然的鸣,只是,她的忧愁与担忧,他又怎能理解。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好,我们先去找到昨夜那个古怪的女孩子,她似乎很恨海里的鱼。”鸣轻轻一笑,“外面还在下雨呢,等雨停了我们再去。”淮涟看向庙外,细雨绵绵,没完没了的样子。
而寒湿的棺材里,雨水打着女孩子一张惨白的脸。她睡得很沉很沉,即使置身雨水之中也没有转醒的趋势。她的手指蜷曲着,抓着棺木的边缘,指节泛白。她梦到了以前常常去的海神娘娘庙。
那时候的海神庙还没有被废弃,人来人往,都是祈福的渔民,香火不断。她还是一个孩子,整个白天都像一只猫般蜷缩在高大的海神雕像脚下。层层叠叠的帷帐遮住了她纤细的身影。有时候,她也会睁开眼,去偷看外面那些跪在地上祈福的大人们。她看到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似乎这是她天生就有的能力。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她都能看明白这些大人背后汹涌的真实心思。有时候,祈福的不一定是真的在祈福,甚至可能是在暗地诅咒。有时候,外表虔诚的善男信女不如外表那般真诚,心思深处婉转的更多的是如何害人。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有悚然心惊的感觉,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继续闭上眼,开始沉睡。一直到晚上,她才会爬上高高的祭桌,去偷吃那些贡品。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在桌上,两条腿垂在桌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她还会爬到神庙的梁柱顶端,那里不知被谁开了个小小的天窗。她趴在窗口,看月光下的大海。大海上浮动着璀璨的鱼人之泪,她看到那些漂亮的美人鱼在跳舞,鱼尾优雅地划出圆弧,又缓缓地滑入水里。
她趴在那里,却开始看到了大海里漫无边际的血色。整片海域都是鱼人悲凉的歌声,她的手死死扣着屋檐上青灰色的瓦片,眼睁睁看着一场又一场的屠杀在月光下上演。她开始害怕,开始恐惧,似乎,那些被抓住的鱼人就是她自己。沾满血的手,极慢极慢地撕裂着她的皮肤,又将她倒着提,狠狠地甩向尖利的礁石。她的脑袋被撞到石头上,嗡地一声,回荡在脑际。她开始哭泣,却发现哭出来的都是血。满身满手的,都是血。
深深的梦境里,即使黑暗血腥如此,她还是不愿意醒过来。雨绵绵地打在她因为久不见阳光而苍白如雪的脸庞上,她紧闭着眼,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她眼看着自己四分五裂地浸泡在海水里,盐水的咸度让她的伤口加剧疼痛。她依旧在等,等着最想见到的人出现。
她披散的长发遮住的额头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疤痕,一直延绵到头皮深处。睡梦中的她无意识地抚摸着这条疤痕。棺材里的白色虫子也蠕动在她的头皮之上,触手一片滑腻腻。
她还在等,等着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一直到黄昏,她在梦魇里挣扎了整整一天,那个人才姗姗来迟。
她倒在海水里,睁着一只眼睛,看到对方微微弯下腰,吻上了她沾满鲜血的嘴唇。
是了,她等的,就是这个吻。唯一温暖过她的一个吻。
空里流霜
雨歇停下来的时候,夜,也就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