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一只纤细的手拦住了阿瑟,“你不能去。”是斯媚。
阿瑟一动不动的眼珠此刻渗出一丝寒意,“我,有,事,跟,他,说。”她一字一顿地讲完这句话。秘密,鸣说她有什么秘密,而她的秘密,只能跟阿冽一个人说。她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一旦说出,带来的,该是如何惊天动地的变化呀!她已经被摧毁如此,阿冽,她的阿冽又怎能逃脱这样的罪罚!
阿瑟直直地走向那个白袍青年,她伸出手,阿冽牵住她的手,然后对其余人微微一笑,“接下来,你们可以慢慢观看一场好戏了。”
红裙女子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所有的努力,在此刻崩溃坍圮。
就在独城主人离去之后,墓地上的天果然变了。淮涟低头轻声念了句口诀,“我只能做到如此了。”说罢,手一扬,手中的收魂之笔幻化出重重幻影,温柔地缠住白衣少女们,“你们安心离去吧!”灰色怨灵渐渐飞出少女们僵硬的身体,白色的骨头落了一地。而一缕缕纯白的灵魂如重获自由的白鸽,优雅地飞向天空。她们崭新的一世,在禁锢如此之久后,终于要降临了。
斯媚的小屋水池里,那些水开始沸腾起来,白烟滚滚,那只白色的小狗恐惧地跑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湿漉漉的眼眸里只见中央那面巨大的水镜开始出现一丝裂痕,数年来的斯媚训练傀儡的画面纷纷闪过,水镜碎成了千万块,落在水中。从此,再无那些回荡墓地的哀歌!
以父之名
层层叠叠的绯色纱幔被拂开,黑衣女子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手中依旧牢牢地握着自己的长剑。她推开紧闭的大门,外面看满了各色玫瑰,而正中央是一朵巨大的黑色玫瑰。她四周望去,这院子看似平静,其实充满了暗哨。面色苍白的深姬慢慢退回房间。
脚踝却被一把抓住!深姬低头看去,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婴孩正努力地抬头看着她。深姬弯下腰将她抱起来,这个孩子竟然是从另一个房间一路爬过来的!
怀里的女婴明明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但她那双眼睛却如此悲痛,她抓紧深姬黑色的衣袖,仿佛在说带我离开。
深姬摇摇头,“这里到处是监视的人,我不能带你走。”
这时,门又被缓缓推开。那个白袍青年漫步而来,“把她给我。”他的声音明明温柔如水,深姬却感到怀中的孩子一阵颤抖。深姬垂眸静立了几秒,然后将阿瑟递给了他。“等你伤好了,我自然会放你走。”他走之前淡淡地说道。
“你是,寒冽?”身后一直静立的深姬忽然出声,近乎不可思议的语气。
独城主人停下脚步,一直装饰得完美无瑕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你认错人了。”
深姬垂着眼眸,看着手中的长剑,那古朴的剑柄上有着一个刻字,正是“寒”字。她曼声说道,“当年寒家的铸剑师亲自打造这把寒剑,赠予寒家幺女,之后便一去不知所踪。就在这个铸剑师离开不久,寒家全族被墨门屠杀。寒家幺女携带此剑独自逃脱。当年的铸剑师,名字就叫寒冽。”面前的白袍青年依旧一动不动,她慢慢拔出长剑,“我比较好奇的是,这个铸剑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这独城的主人?”
“寒深。”独城主人第一次失去了温和的表情,声音含冰带霜。
深姬身形如魅,眨眼间已站在独城主人前面,清凌凌的长剑直指他的喉间,他下意识地以手护住怀中的孩子,神情已经开始不悦。深姬几乎是厉声而道,“当初是不是你引狼入室的?!”阿冽举手一拂,把面前的长剑一挥落地,“寒深,即使二十年后的你站在我面前,你在我眼里也永远只是那个五岁的孩子,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
深姬颓然垂下手,枉她被称为杀风楼第一高手,在这个男子面前,她竟真的什么也不是。身侧的手慢慢蜷缩一团,眼里有些湿润在弥漫。
白袍青年怀中的孩子拼命朝着面前黯然神伤的黑衣女子扑过去,他将她牢牢按在怀中,“阿瑟,不要动。”他越过深姬,朝着门口走去。
深姬拾起地上的长剑,那古朴的“寒“字在她视线里渐渐模糊了。
门外的独城主人看着自己怀中的孩子,这个女婴睁着大眼睛,一直朝着屋内看去,满目的担忧。他抱着她朝玫瑰园里走去,自顾喃喃,“真是不懂你呢,对自己的仇人之女如此关心。”女婴在他怀中微微颤抖,终究伸出小手抱紧了他的脖子。
玫瑰花丛里,一身华服的女子缓缓转过身,她耳畔那朵黑色玫瑰摇摇欲坠,“阿冽。”女婴睁着大眼看着面前的女子,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想喊出她的名字,但出来的都是咿咿呀呀的牙语。阿冽感受到她的激动,不禁苦笑一声,“看来带你来见她真是失策了。这些记忆,你记得倒是很牢。”女婴的眼眸深处闪过恐惧之色,罪恶,这个笑竟让她想到了罪恶。
华服女子在看到这个女婴的那一瞬间,体内潜伏许久的命令开始启动。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
她僵硬的眼珠渐渐涌出黑色的血水,红唇一启,原本生涩的语言方式竟然在此刻变得顺畅自然,“阿冽,我要告诉你,那夜我死在刀下,是我的授意。我知道我体内的毒已经发作,活不了多久了。而我也不得不死,独城的人早已谋划许久。而你,也想让我以那样的方式死去。我也知道,阿牧不是我的亲哥哥。在我知道我的诞生是以两条人命为前提的时候,我就想以死谢罪了。他们说我是不祥之女是对的。我,这个早已经死了一回的人,竟然在孕妇分娩的时候乘虚而入,侵占了她初生孩子的身体。阿冽,我好恨,你怎么能在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这样安排我的命运。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该去转世了!”
阿冽的脸渐渐苍白,但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似水,“阿瑟,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那具没有灵魂的尸体继续机械地复述着储藏体内的记忆,“你看,连上天也对我们这种行为看不过去了。它安排了那个孕妇刚好身中剧毒,将毒血传到我寄魂的身体里。阿瑟,我才不是什么阿瑟。真正的阿瑟早在初生的那一刻死去。我们都有罪!你知道阿牧看出了我的真实身份,便默许独城人夺走阿牧的舌头,你错了,你以为我这样就永远无法知道真相了么!每一次转魂,你都夺走我的记忆,这次,我终于把所有记忆牢牢记住了。我不会,永远不会忘记。”
阿冽伸出手扼住她的喉咙,“不准再说了!”
但是,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了出来,“即使你用大火焚烧我,也没用的,我早已把所有的记忆寄托在我的身体内。我清楚地知道,这次的寄魂是失败的,你开始瞄准新的目标。所以那时的阿瑟,非死不可。这样,重获自由的灵魂才有机会重新进入健康的寄魂宿体。所以,阿瑟在她新婚之夜死了。你说,我说得对吗?下一次,不知道下一次你会选择怎样的宿体,但不管怎样,我决不再接受你的命运安排。我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阿瑟头一歪,就此长眠不醒。阿冽看着面前软瘫下去的阿瑟,他半跪在地,“阿瑟!”倒在地上的尸体终于失去了魔力,迅速地腐朽下去,最后成了一副白骨。红颜枯骨,独城主人手一挥,四周开得纷繁的玫瑰花也迅速地枯萎了,落了一地的枯花。他竟然不知道,他的阿瑟,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并且,她竟然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与自己宣战!是的,他怀中的女婴也想起了一切,她在青鼎里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忘记的内容,就是这些。她,全部想起来了。
阿冽缓缓站起来,整座玫瑰园此刻变成荒凉凄冷,他看着怀中正愤恨但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女婴,“阿瑟,那一世的名字就是我给你取的。你知道么,你的名字就叫阿瑟。你不该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我那时就在想,不行,我寒冽绝不能让你独自一人含冤死去。我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地方,不惜出卖自己的所有获得这里至高无上的力量。而你,你竟然一直陪着我。我很容易就召到了你的魂魄。我帮你报了仇,整个寒家都灭了。我得到了独城,成了这里独一无二的主人。但,我最想要的是你。”
他闭上眼,想起那些黑暗的日子,他选择了寄魂术来使阿瑟苏醒。不想,第一次选到的胎儿竟然中了剧毒,他想放弃已经来不及了。阿瑟就这样以不祥之女出生。他给了她世上最好的一切,但是整座独城都在厌恶他的阿瑟,而阿瑟体内的毒也开始发作,活不了多久了。既然这样,他默许了他们的刺杀行为。那样可以将阿瑟体内所有的毒血放光。崭新的纯洁的灵魂再次获得自由。即使他们无罪,他还是忍受不了他们在他心爱的女子身上刺下那么多刀。他知道,他已经在这条黑暗之路走了很久很久,他早已忘记了当初温良的自己。他下令以祭天形式,将那片树林变成了屠宰场。他纵容怨灵与骷髅徘徊在自己的领土之上,只是为了与那群傀儡对峙。他不惜到处寻找血气婴孩,来当阿瑟的寄魂之体。他甚至,让阿瑟的灵魂禁锢在这片土地里,永不能超生。
不知何时,他的初衷全变了。等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万劫不复了。
而这一次,他深吸一口气,“阿瑟,我决定以父之名,将你抚养长大。你的这一世,一定要过得幸福快乐!”
以父之名,不再有所奢恋,不再以爱的名义禁锢她,不再,逆天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将前因写完了~
寒家三子
阿瑟伸出手,朝他身后一指。
黑衣女子握着长剑,正静静地站立在一地残花之上,“她是寒瑟。”她一贯冷漠的眼睛在念出这个名字之时,竟然泛出了水光。
那个抱着长剑投奔到寒家的孤女,后来被换名为寒瑟,再后来她与寒家的少年铸剑师寒冽成为了一对人人称羡的情侣。寒深站在后院桥上,看到那个面容沉静的少年第一次露出属于那个年龄的笑容,有点羞涩,“你好,我是寒冽。”他对面前的美丽少女说道。
两个孤苦无依的少年从此相依为命,在寒家这个大家族里默默无闻地生存着。寒冽最擅长的是铸剑,每一天,寒瑟都会站在一旁当他的助手,火炉里的火光映在两张年轻而幸福的脸上,红彤彤一片。寒瑟越长越漂亮,举手投足间一派娴静温柔。在寒冽眼中却有着惊心动魄的危险。因为寒家那些有权有势的领头已经注意到了。
“你知道,我们寒家从来不白养人。”寒瑟静静地垂手而立,上方是虎视眈眈的寒家头领。寒瑟缓缓地点点头,面上一片平静。
下了大雨,流光阁里依旧灯火通明,酒宴中央半蒙面的女郎翩翩起舞,露出的一双眼睛澄澈温暖,耳畔挽着一朵大大的黑色玫瑰,随着她的舞步摇摇欲坠。喝得熏熏然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到舞娘群里,他揭开了领头女郎的面纱,她的美貌,摄魂夺魄。
寒瑟一脸平静地看着面前丑态毕露的男人,她伸出手,一道寒光闪过,面前的人已经胸口中刀倒在了地上。一刀致命。
四周一片混乱,温柔娴静的女子弯下腰拔出了那把匕首,然后用掉落在地的面纱轻轻擦拭刀刃上的血迹,这是阿冽铸造的小刀,她不允许有血迹残留在上面。
周围的喧哗声忽然安静了下来,寒瑟看到门口站着的青年,一身白袍上沾着点点血花,他一如既往地沉静着,即使手中握着嗜血的武器,
寒冽如入无人之境,径直走到微愣的寒瑟面前,“我们走。”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阿冽竟然没有忘记带伞,他撑着伞,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阿瑟有些冰冷的手,开始狂奔。
“我们离开寒家,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这样想着。
面前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是寒家幺女,寒深。
寒深拉住了他们的衣袖,“你们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五岁的孩子在大雨中手足无措地哭泣。
后面流光阁的人已经追上了。寒瑟拉着她继续往前跑,而寒冽在后面争取时间。
“阿瑟姐姐,我们回寒家吧。”寒深渐渐停下脚步,有些胆怯地提议。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寒瑟俯下身静静地问她。
“因为你们要离开我!”五岁的寒深有些委屈,在寒家最关心她的只有他们。
“好,那如果我们要离开寒家,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们?”
寒深摇摇头,她毕竟是寒家的女儿。她伸出手紧紧握住阿瑟的袖子,“我不准你们走!“
寒瑟想要离开也来不及了。因为寒家的人也到了。
寒家铸剑室,面容沉静的青年默默地打造着自己平生的最后一把长剑。寒深呆呆地立在一边,“对不起。”但是阿冽没有理她。
足足半个月,寒冽终于造好了这把刻着“寒”字的长剑,他将它扔在寒深怀里,“这是我送你的最后礼物,希望你以后不要恨我们。”
寒深当时不明白他这一句话,但现在的深姬,已经明白了。
寒瑟因为任务失败,被寒家秘密处死。才华横溢的铸剑师一夜失踪,之后,武林世家寒家被墨门一夕灭门。唯一存活的寒家幺女死里逃生,却拜入墨门,成为绝代高手。再然后,江湖上出现了杀风楼,专为人复仇。墨门数十名弟子被杀风楼第一高手深姬屠灭。
如今,深姬站在当年的铸剑师面前,看着他怀里的女婴,“她是寒瑟。”
依旧是青年模样的寒冽一脸沉静温和,“过了这么久,原来你还记着。”他眼睛深处闪过一丝怀念,自从阿瑟死去,他万念俱灰,却在最绝望之时,想到自己那个西域的孪生哥哥。西域之王的争夺,使得他改名换姓,投奔寒家成了一名铸剑师。他知道流族有招魂术,而那座沙漠中央的独城,却是流族所有法术的滥觞之地。
他出卖寒家的秘密通道地图给墨门之后,就踏上了漫漫求术之路。
他跪在那个独城主人整整三个月,终于他打开了门,“我可以教你招魂术,甚至可以给你我所有的力量,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阿冽指天发誓,他一定会做到。那个面容依旧年轻的老人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二十年后,会有一个戴着白帽的骷髅女子出现在这座城,她所有的要求,你都必须答应,不可违背。”阿冽有些错愕,二十年后的事情,他竟然能够预料到!老人看出他的疑惑,“所以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如,你的恋人早逝。”他伸出手朝阿冽身旁一指,“她一直陪着你。”透明无言的灵魂依偎在阿冽身边,仿佛,从不曾离去。
阿冽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望着昔日的寒深此刻冷漠的眼神,他微叹一声,“你是来报仇的?”
深姬摇摇头,“我只是想问清楚当年的事。”
阿冽抱着怀中一直挣扎着的孩子,越过一动不动的深姬,“既然不是,你就好好养伤。伤好了,我自然会放你走。”对当年的事,一字不提。
深姬霍然盯着他的眼睛,“那么,你对阿瑟姐姐的魂魄做了什么?”
地上残花被风席卷得七零八落,阿冽温柔似水的声音在风里悠然响起,“这个孩子,是我和阿瑟的女儿,你只要记住这点,就足够了。”
唤雪少年
下了大雪。
这座沙漠中央的小城,居然下起了大雪。似乎,想以此掩埋滔天的罪恶。
淮涟拄着那把特制的拐杖,行走在大雪里。白色的披风猎猎作响。她能够感受到那股能够呼风唤雨的力量。羽毛般轻柔的雪花温柔地服从在它的权威之下,连大风也吹得缠绵缱绻,将金色的沙子一点点吹进雪里。
这样的力量,她想起了那场梦境的冰天雪地,那些深埋雪地的女尸至今还是一个谜。但是,那时操纵风雪的力量竟然与这股力量一模一样!汹涌的鲜血,黑暗的势力,涌动的杀机,就这样一代一代承袭下去,甚至变本加厉地血腥着!
“你忘了你那个誓言吗?那个骷髅女子的所有要求你都必须答应,不可违背!”冥冥之中老城主的苍凉的声音从风雪里传来,传到正在施法的白袍青年耳里。
没想到,二十年前老城主的那个预言,是真的。收魂者踏上这座小城,是命中注定的。
他微敛眉眼,依旧一脸沉静,“我不允许任何人从我手里夺走阿瑟。”
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就在一大片白色里,玄色衣袖微微晃动,大雪深处一个身姿挺拔的身影快速走了来,正是鸣。他身后跟着红裙女子,是斯媚。
“整座城,都空了。”鸣看着淮涟,一脸担忧。
淮涟的整张脸几乎都被帽子遮住了,因此她眸中深切的震撼之色鸣没有看到,“是唤雪。”唤雪,流族术法中最厉害的一招,即使是流族之王也未能达到。而这里,这座沙漠之城里竟然有着如此惊天地的力量!连鬼神都在地府深处开始鸣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