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第三章
夜里的风吹过小巷,带来一股凉气。那小巷长长的直直的,凉意也显得特别绵长持久。
收魂者从空气寒凉的野外走来,带着一身夜气走入这条充满冷气的小巷。四周陷入黑暗之中,只有巷口的一盏灯,照得她的脸忽明忽灭。风吹来,那盏悬在半空的灯照旧纹丝不动,仿佛凝固在了空气里。她加快脚步,朝着前方走去,脚下却一滑,她低下头看去,一条巨大的蛇正慢吞吞地朝着长满青色苔藓的角落爬去。小巷越发显得阴森森,而走在前方的玄色衣衫男子仿佛忘记了淮涟,自顾自地走着。淮涟拄着拐杖,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但是鸣始终没有回头。无边的恐惧从她身体里蔓延开来,这个地方显然藏着什么古怪的东西,忽然鸣停下了脚步,淮涟心不禁一跳,她吃力地朝他追去,但是鸣又继续往前走了,并且脚步越来越快,那盏灯继续一动不动。淮涟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鸣的背影,他的背影异常坚决与残忍,就在这时,她眼睛慢慢睁大,鸣的背影里浮现出一张古怪的人脸,正好在灯光之下,渐渐清晰的人脸朝着对面一动不动的白衣女子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淮涟感觉到了绝望的气息,带着阴谋的绝望在这条神秘的小巷滋生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袭击了收魂者,她晕过去了。
淮涟醒过来的时候,一滴晨露恰好落在她的额间。她伸手一抹,浓郁的血腥气传来,是一滴红色的血。她抬起头,树枝上挂着一个人,从头到脚沾满了鲜血。淮涟爬上树,把系在树枝上的绳子解下,他整个人掉在地上,像一只熟透的果子落地。身上的血也流了一地。淮涟坐在树上,远远地看见那条小巷。白天的小巷处在薄雾里,灰蒙蒙的,就像潜伏的巨兽,有着莫大的威力与神秘。她又将视线转向自己呆着的这片树林。
但是,事实远不及如此。在看到树林的情形时,饶是见过无数血腥恐怖场面的淮涟也倒吸了一口气,每一株树的最高树枝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尸体,清晨的凉风吹拂着这片充满鲜血与怨气的树林。她又感受到了那股绝望的气息,等待救赎,等待最终的归宿。
淮涟爬下树,那具年轻的身体僵直地躺在地上。她俯下身,撩开覆盖在他面庞上的乱发,铁青色的脸依旧俊美,他一双眼紧紧闭着,淮涟伸出手按在他的眼角,一点沁凉,是一滴凝固的眼泪。
等她起身离开的时候,她怀里多了一抹灵魂,沉重但又毫无分量。环顾四周的树林,一株株树上各自挂着流尽鲜血的身体,山风呼啸,无数的身体在微微颤动,满目的苍凉与荒芜。她拄着拐杖迎风而立,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一两句哀唱,“彼苍者天,歼我良人!”淮涟闻声望去,重重树林遮住了另一端的一切。她决定穿过这片树林,去看看那条小巷尽处是什么。怀中的灵魂没有丝毫动静,因为这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幽灵!
清晨的阳光照在这片阴森的林子,初醒的黑色乌鸦立在树梢嘶鸣,积满落叶的地上有着深黑色的长影,淮涟穿过树林,入目的情景再次让她呼吸一滞,是一片巨大的墓地。那条小巷从墓地后方斜斜逸出,延伸向不知的地方。一座座整齐的小坟包组成了这片墓地。而歌声越发清晰地传来,一声比一声地凄凉与悲怆。淮涟走下一道斜坡,她一排排地将墓碑看过去,都是无名氏,没有生年,只有卒年。一模一样的卒年。淮涟心中震动,除了战争,很难想出还有什么会使得这么多人在一夕之间全都死去。她又看向那片黑暗的森林,那些尸体又是怎么回事?这番思绪在心中百转千回,兜兜转转终寻不到出口。淮涟微叹一口气,若是鸣在这里就好了。这时,那歌声又清楚地传来。
一群白衣女子袅袅走来,手中撒着白色葬花,所过之处满地狼藉。淮涟站立不动,等着她们的走近。领头的女子一身白衣,而触目惊心的是,她的一头长发也是白色的。她们的歌声久久回荡天空,淮涟看到她们神色木然,如一只只木偶机械地做着事,无形中倒像有一条线在操纵她们。一丝隐约的想法在她心中一闪而过,眼看那群女子快要走近,淮涟侧身一让,白衣翩影而过,竟然没有发现她。淮涟微蹙眉,她拔出腿间的鱼形小刀,朝着最后一名白衣女子后背猛地刺去,她很快发现对方没有流出一丝血来。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被刺的女子发出一声尖叫,歌声戛然而止。领头的白发女子一步步走过来,她伸出手朝着那名无辜的女子一拍,仿佛在惩罚她。淮涟又举刀砍向她的脖子,却似乎碰到了金属般坚硬的骨头,火花激射。白发女子终于发现队伍里出现了侵入者,她眼珠微微一动,血色光芒在眼眸深处一闪,随即她的手慢慢抬起,面无表情的一声喝令,“捉住她!”淮涟倒退一步,果然有人在控制着这些古怪的东西!

烈焰焚婴
白日的独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鸣走在人群里,四处寻找昨夜走散的淮涟。正是夏季,天气非常炎热,偏偏这一日不知是什么特殊的节日,独城里的居民都全体出动,朝着一个方向涌去。鸣不由自主地跟随人群走过去,眼睛依旧四处搜寻,毕竟淮涟那白色的帽子和披风是很好辨认的。但是直到来到人群所到的地方,淮涟一直没有出现在鸣的视线里。
鸣失望地收回视线,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悄悄地抚摸上他的后腰,他不动声色地朝后看去,却看到一张极其美丽的容颜。是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她那双妩媚的眼睛正大胆地看着鸣的脸,而按在他后腰的手依旧在肆无忌惮地游走着。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只手已经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姑娘,请自重。”红裙女子红唇一启,竟然逸出一声□,仍旧含情脉脉地看着鸣。而四周的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全神贯注地望着神坛上的一幕。鸣努力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试图摆脱这个古怪的女人。但是那道红影始终不离左右。
阳光灿烂十足,天越来越热。神坛底下的人群却静悄悄的,没有一声人语,他们充满虔诚的目光凝视着神坛上的一只大鼎,鸣也好奇地看着那只朴实无华的青色大鼎,他很难想象他们在期待什么,而他肩上一直趴着的红影此时也停止了动作,她也凝视着那个大鼎。鸣默默地拂下那只环住自己腰的手。此时,阳光达到了一天当中最烈的时刻。
火,是火!
她伸出自己初生的双臂,小小的手指上长着长长的胭脂色指甲,而那十指皆燃烧着一簇艳红的火苗。她好奇地挥了挥手,黑漆漆的四周滑过火红色的光弧,几乎一闪而逝,但是也留下了淡淡的火之痕迹。看着这些火苗,她笑颜一展,双手兴奋地胡乱挥舞着,四处都燃起了火。“阿瑟,不要动。”火焰之中,一双温润宁静的眼睛正含笑望着她,而声音也仿佛春水般柔和。她呆呆地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心头袭来一阵剧痛,她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惊悚的东西,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竟然无法说出话来!“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温柔的声音再度缓缓响起,“阿瑟,忘了它,忘了这一切。”多么顽强的记忆呀!即使大火焚烧了她的躯体,即使她的灵魂沾染了烈烈之火,血肉已经完全毁坏,甚至白骨也腐朽得无影无踪,灵魂再度苏醒之时,记忆也随之而生。阿瑟,我该拿你如何?那双神秘的眼睛渐渐从火焰之中消失,却传来了充满无奈与怜惜的叹气声。她有些急切地抬起脸,想要挽留那双眼睛,但伸出的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火苗已经燃烧到了她的手掌中央。
青色大鼎开始冒出一丝灰烟,在白晃晃的日光下越来越多地涌现出来,寂静的人群终于发出了些微的声音,鸣受到周遭气氛的影响,也无端地紧张起来,手心一片湿润。灰烟里渐渐冒出红色的火光,很快形成了烈烈火焰。整只大鼎几乎被大火包围,红色的火舌窜到了几丈高,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鸣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四周人们脸上露出的那种几乎狂热的表情,因为天气的炎热,他们的脸上都流满了汗水,此刻却没有一个顾得去擦拭。火辣辣的阳光还在照映着这片土地,天空没有一丝云,只有那轮耀眼得无法直视的烈阳。
空荡荡的神坛后方缓缓地走上来一个人。纯白的衣袍逶迤在地,清水洗净的神坛上不染一丝尘埃,虽然他还是一个青年,但他身上带着一股久历人世的沉静老辣的气质,虽然他身上空无饰物,一头墨发散散披落肩头,却能够让人感觉到他身上带着高贵得几乎神圣的力量。他就那般站在神坛的最高端,独尊的身份地位不言而明,神坛之下,所有的人都虔诚地朝他伏拜,他是他们的主人,唯一的主人。

红色的衣袖下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拉住了一旁的玄色衣袖,“公子,快跪下。”鸣从神坛上收回视线,这才发现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唯独他还站着。红裙女子见他不动,又用力一拉,鸣只好蹲下身。那女子又微微启唇,“公子为何不跪?”鸣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看到那只青鼎又有了其他动静。神坛上的白袍青年也看着已经红彤彤的青鼎,一只烧焦的小手慢慢从火焰里伸出,黑中透红的皮肤下隐隐露出白森森的骨节,鸣看到那只小小的手了,但是因为距离他没有看得太清楚,但是那个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原本沉静安详的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笑容。小手有些困难地抓着鼎口的边缘,很快另一只手也攀附上来。火似乎燃烧得更加旺盛了,青鼎开始微微晃动,那是因为有个东西在它壁上攀爬的缘故。鸣深吸一口气,冷汗从他脊梁骨一沉到底,火焰里出现了一只小小的头颅,那是一个烧焦的婴孩!
火还在燃烧!她极其痛苦地向上爬着,这个充满火的可怕的地方,她一刻也不要待了。阿瑟,不要急。那道温柔的声音又从前方遥遥传来。她感觉似乎有一双手臂正等着自己的来临,那个人竟然是如此期待她的苏醒。但是心底残留的恐惧让她浑身战栗不止,她不光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还要摆脱那个熟悉而残忍的声音!火一路蔓延而来,从她指尖开始,从她的脚尖结束。现在她已经浑身是火,焦灼的疼痛让她渐渐失去意识,但她依旧紧紧抓着那仅存的记忆,刻骨的伤痛无法用火燃尽,她的记忆也不能被火侵蚀殆尽!阿瑟,快忘了它!温柔的声音含着紧迫的命令,她摇头拼命抗拒着,手脚不停地努力向外爬着。不能,她永远不会忘记强加在她身上的所有伤痛,哪怕,哪怕那个最尊贵的人跪在她面前!青鼎轰然倒下,她终于爬出了这个古怪的地方,重生的灵魂睁开眼睛,她看到了刺目的阳光,以及,阳光下那个一脸沉静高远的青年。一滴清水落在她炽热的眉心,子午的阳光洒满了神坛。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倒在地上痴痴地看着他。他慢慢走过来,纯白的衣袍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拂动,仿佛一株芝兰,清远高贵。无边的恐惧再度袭击了她的内心,她试图站起来逃离,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连坐也坐不起来,因为她竟然成了一个婴孩!她崩溃地尖叫一声,久久回荡在神坛之上。底下的人群一片哗然。
鸣震惊地看着那个女婴,竟然在这种情形下还活着,这是需要如何霸道的法力呀,即使是流族之王也无法做到!而这里的人显然也没有预料到青鼎里会爬出一个浑身是火的婴孩,但他们的反应不是惊惧,而是欢喜!神坛上他们的主人弯腰抱起那个孩子,全然不顾她身上残留的火苗。他甚至没有朝他的子民看一眼,就转身离去了。而他们再度趴伏在地,恭送他的离去。鸣慢慢站起来,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只有他看到了神坛上的火焰痕迹。白袍青年的肩头,那个孩子的一只手慢慢伸出来,燃烧着五簇火苗的指尖在空中划了一个奇怪的图案,赤热的阳光照映着它,勾勒了它的轮廓,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图案,那个孩子继续努力地划着,一个又一个,仿佛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忘却的东西。是一个类似迷宫的路线图,鸣从来没见过这个古怪的图案,圆弧形的红色轮廓里划着数条弯弯曲曲的红色细线,交错杂乱。火之痕迹渐渐消散,那个孩子终于无力地弯下五指,手颓然落下。
“是阿瑟,她又回来了。”一声喃喃之语从鸣的身旁响起,鸣诧异地看着那个红裙女子,她那双美艳无比的眼睛里流露出茫然的眼神,在那一刻,鸣从这个古怪女人的身上看到了复仇的火焰一点点燃起,她红滟的嘴唇紧紧抿着,整张脸都在纠结着什么,甚至变得有些扭曲,她好像在下一个极其困难的决定。鸣默默地转过头,直觉告诉他,这个红裙女子所下的决定,不会是什么良善之事。他无意去阻拦她,也无意去窥探她的故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失踪一夜的淮涟。
冰冷的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她倒在地上慢慢睁开眼睛,浑身的烧伤让她几度昏迷,但是对方似乎不想让她睡着,她一昏迷就用冷水将她浇醒。这样几次后,她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她发现了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她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一双温柔的手托着她,她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他,心底还残留着一种执拗的情绪,那就是要拼命记住某些东西,但是她完全忘记了那些要记住的到底是什么内容!手的主人正安静地注视着她,实际上此刻的她重度烧伤,又因为冷水的刺激,浑身上下没有完好的皮肤。“你终于醒了,那我们开始吧。”他的声音如此熟悉,让她一阵恍惚,竟然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很快,她就明白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被放入装满热水的一只盆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因为水的热气,她的皮肤开始舒展开来,白日燃烧残留下来的烟灰被一点点地清洗出去,她看到自己的手指伤口已深可见骨,此刻在水里的她就如破败不堪的布娃娃,一切都要重新缝补。她惊惧地团缩起自己小小的身子,她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有股力量在支撑着她活下去,不然在那样的焚烧下她早就死了。而这股力量的主人正是面前即将给自己脱胎换皮的人。“阿瑟,不要怕。”好熟悉的声音,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她开始确定,自己内心无法抹去的恐惧都拜他所赐。近乎苍白的手按住了她的额头,“这一次,我要让你幸福健康地活着。”第一缕皮肤被缓缓撕开,她在昏迷之前恍恍惚惚地想,谁是阿瑟?

古墓傀儡
窗外,夜风呼啸而过。
数十盏灯悬在半空之中,而地上点满了红色蜡烛。长长的红影举着火把,推门而入。
越过蜡烛,是一池的水。水里映出一道修长妩媚的身影。正是白日的红裙女子。
她有些疲倦地坐在地上,手浸入水中,一点点地清洗着手指,脸色平静。
忽然,前方的水荡出一层层涟漪,一只白色的狗凫水而来。她摸摸小狗的头,又一把将它抱出来。小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水花四溅。
红裙女子爱怜地搂住它的脖子,小狗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然后伸出爪子,在地上画了一画。“小软,你在画什么?”它举起爪子,在空中挥了一挥,又做了个牵线的动作,她脸色一变,往水中央望去,浸在水里的手不禁握紧,眼色微沉,不好,有人闯进古墓了!她握住水中白色的丝线,手指颤抖,如果古墓里隐藏许久的秘密被发现,那么她所做的努力都将白费,更何况,她朝着那片树林的方向望去,即使是呆在这间距离树林数十里之远的小屋内,她还是感觉到了那些林中挂尸的怨气与戾气。那些枉死的人,何时才能有真正的归宿,她可以等,他们却等不了了。
她收敛心神,感受着古墓里的动静。既然如此,她不得不动用沉睡许久的那些东西了。白皙的手指往水中一点,无数的白色丝线开始浮出水面,美丽的女子低眸一笑,红唇微启,念出古奥难懂的咒语。而她一旁蹲着的小狗静静地看着随着女子的咒语声而发生变化的水中幻影。
喃喃的低语声越过那条神秘的小巷,徘徊在墓地云风变幻的天空之上,不透一丝光芒。淮涟再度听到了那哀凉不已的歌声,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而对面白衣白发的少女手一挥,似乎有着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力量。淮涟手指微动,指尖闪烁着红色的光束,却没有袭击对方,她抬起手往自己眉间一点,光芒一点点渗入她那空荡荡的体内。白衣少女的动作僵直在半空中,似乎受到了什么阻力无法施展,而淮涟沉沉地低下头,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意识。领头的少女机械地转过身,手高高举起,“走。”后面的白衣少女们继续一路撒花而走。淮涟紧跟其后。
她们的脚步并没有少女那般的轻盈,相反地无比沉重,踏在墓地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一条无形的线在空中牵引着她们往墓地深处最大的一座古墓走去。
穿过杂草掩埋的一条小道,古墓的偏门渐渐显露。扑面而来的是古墓里传来的腐朽陈旧的气息,淮涟悄悄地抬眼望去,只见里面一片阴森,黑漆漆得什么也看不清楚。这一群白衣少女熟练地踏入古墓,幽闭的空间里响起一声声轻重不一的足音。
小屋水边的红裙女子念了一半咒语,因为外侵力量的忽然消失而蓦然停止。她盯着恢复平静的水镜幻影,她的傀儡们正规规矩矩地排着队进入古墓,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但她心里还是莫名得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好像,有什么她熟悉的东西正在慢慢靠近自己,阔别许久的思念就隐藏在她所有不安的情绪里。她低下头抱起身旁正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小狗,“小软,你说,是他回来了么?”她眼睛里闪过迷茫与期待,“既然阿瑟都已经苏醒,他也应该要回来了吧?”回答她的只是小狗一个轻轻的喷嚏。
淮涟感觉到了怀中那抹无言的灵魂在颤抖,她想到了树林里这个死去铁青着脸但依旧英俊的青年,他眼角那滴冰冷的泪。淮涟轻轻地安抚着他,他情绪的变动,肯定与葬在这座墓里的人有关,那么,这是谁的坟墓呢?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原来已经抵达了墓地的心脏部分。少女们纷纷席地而坐,围着中央巨大的冰棺。淮涟抬眸望去,这具竖着的冰棺里站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子,似乎不是死去许久,而只是受了咒语就此沉睡不醒。闭着眼睛的女子穿着华丽的衣裳,腰间绯色的配饰静静地垂挂着,宽大的长袖带着无风自动的飘逸,如瀑的墨发挽成一朵玫瑰花的形状,衬得她宁静的脸庞清丽无双。而她那双紧闭的眼睛,似乎随时可以睁开,眉间隐隐透出一股绝世的哀伤。淮涟没有感受到古墓里有含冤的幽灵,然,这个美丽的女子却给她带来了强烈的冲击,那是一种刻骨的悲痛,即使灵魂已经离去,这份悲恸也一直残留着。似乎这些没有生命的傀儡也感觉到了冰棺女子的伤痛,她们伏倒在地上,开始低低地哭泣。而那抹灵魂也在激动地颤抖着,冲出淮涟的长嘴葫芦,飞向了冰棺,试图拥住那个沉睡的女子。淮涟微微一愣,她没有立刻召回它,这抹灵魂饱含怨气,灰色的烟气几乎盖住了原本的纯白,她已经做好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就彻底毁灭它的准备。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因为它无法说话,所有的事情都汇聚成一个巨大的谜团,这片土地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红裙女子手一挥,水镜里的冰棺女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这就是她隐藏在古墓里的秘密。阿瑟,这一次无论他如何护你,你终归逃脱不了前几次的命运。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握着水中白色细线的手慢慢攥紧,真正的阿瑟,还没有苏醒呢!到时候,她竟然独自呵呵笑出了声,她很是期待那个高高在上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男人的反应呢!
一阵风幽幽地飘荡而来,淮涟心中一动,有什么人正闯进这座古墓。而趴伏在地的白衣少女们也慢慢直起身子,风回荡在这幽闭的空间,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呜哀鸣声。领头的白发少女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里面黑暗一片的地方,她无神的眼睛再次闪过一丝血色,淮涟也偷偷地看过去,起初黑暗里没有任何动静,接着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声音,然后一点两点的碧色幽光亮了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多,淮涟忍不住伸出手接住飞近的一点碧色幽光,是萤火虫。
少女们纷纷起身,朝着飞来的萤火虫走去。而淮涟趁机打开长嘴葫芦,冰棺上的无言幽灵不情愿地飞回葫芦里。她收回葫芦,跟着走了过去。黑暗里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沉闷而火花四溅。淮涟侧身依附在冰冷的石壁上,那些萤火虫显然也受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在空中忽而形成一道碧色剑芒,忽而形成一把碧色大刀,忽而形成一弯碧色弓箭,为锋芒所指,是那群美丽的白衣少女。淮涟借着萤火虫之光,看到这群傀儡训练有素地形成整齐的队形,手中白色葬花随着她们曼妙的姿势散发出白色幽光,在黑暗里有着夺目的璀璨之色。花瓣纷纷落下,将飞舞空中的萤火虫拦腰截断,而她们也很快变得支离破碎,到处都是她们僵硬的断肢残体。恐怖的战斗持续了很久,淮涟再度见证了这片土地上神秘的力量是如何令外人称奇。残缺不堪的少女们在格杀完了萤火虫之后,机械地弯腰拾起自己的断了的部分,然后自己安装了回去。咔咔几声之后,完整无缺的傀儡又重新排好队伍,走回古墓中央。而这时,那个领头的白发女子直直地朝着目瞪口呆的淮涟走去,伸出手重重地敲了她的脊背几下,以示惩罚。淮涟忍住背上的疼痛,心里却暗服这高超的傀儡术,竟然能揪出其中偷懒不干活的自己。
淮涟正在暗暗佩服之时,前方的傀儡们却停下了脚步。白色头发的少女一脸严肃地转过身,她伸出手朝冰棺一指,淮涟跟着她们看过去,冰棺竟然变成空荡荡的,那具美丽的女尸消失不见了!
就在她们惶恐不安的时候,古墓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石壁上的碎石纷纷落地。这群傀儡却仿佛已经见惯了这种情形,她们不慌不忙地朝着墓口小跑而去。淮涟带着那抹渐渐安静下来的灵魂紧跟其后。大地仿佛遭受了某种天崩地裂的力量,晃动不已。跑出墓地之后,淮涟才发觉天已经微亮,蓝紫色淡淡地充盈着整片大地,而天际风云变幻,空气里是凉凉的晨风。就在这个震动的清晨,淮涟亲眼看到了一具沉睡的尸体行走在晦暗不明的墓群里,绯色的配饰微微飘荡身侧,耳鬓一朵乌黑的玫瑰花徐徐绽放,她就这般散漫不羁地独行着,有着惊心动魄的绝世之容。淮涟呼吸一沉,她感觉不到对方的灵魂,这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女尸!而她身旁的傀儡少女们仿佛遇到了自己的主人,纷纷跟随其后,渐渐走远了。
淮涟站在墓地前方,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她们的前方是那条野兽般潜伏着的小巷。


骷髅夜舞
鸣再度踏入悬着一盏孤灯的小巷的时候,遇到了一条巨蛇。虽然这里天气干燥,但是小巷里却奇异地长满湿漉漉的青苔,而红彤彤的蛇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入侵者。
这时,身后传来稳稳的脚步声。鸣转过身,来者是面容沉静的白袍青年,正是独城的唯一主人。他伸手摘下了那盏红灯,手指染上灯火,往前一指,火线绵延而燃,照亮了整条小巷。“这条小巷,是通往独山的唯一路径。不知公子去往独山,是要做什么?”他的声音温柔,更多的是宽慰人心的宁静与慈悲。同样是上位者,流煊给人的感觉是不怒而威,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而这个独城主人却是平易近人得让人常常忘了他手里掌握着千万人的生杀大权。他站在灯火之下,就有种给人安心的感觉。
鸣看着他指尖微燃的火,淡淡地说道:“我去找一个人。”对方似乎叹了一口气,“公子还是不要过去的好。”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在此刻染上了忧虑的情绪,仿佛真的在关心鸣的生死安全。鸣却感到一丝阴冷的气息从灯火通明之处幽幽传来,他看着这位白袍青年,心底爬出一丝恐惧,他的真实面目被完全掩盖了。鸣隐隐感觉到,这个独城主人身上有着令人恐怖的气质,却又捉摸不定。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似水,眼神纯良无害,“公子,这小巷里可是藏着很多古怪的东西,不光是那条大蛇而已。”鸣心里一跳,这样的话,淮涟岂不是很危险。
见鸣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白袍青年眼神一凉,笼在长袖的手指暗暗快速翻飞。小巷的灯火越发明亮起来。鸣从这些古怪的火焰收回视线时,对面已经空无一人。他压下心中的不安,继续往前走去。脚下那条巨蛇悄无声息地退后再退后,小巷重新恢复幽静。
沿路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摇晃的火苗之中映出一张张诡异的人脸。鸣走入小巷的深处,脚下湿漉漉的青苔越来越多,一股滑腻而腐朽的气息弥漫四周。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一种东西正在悄悄苏醒。
青苔上仿佛有着树枝一样的东西,鸣踩上去,只听到一声苦楚的呻吟。他赶紧挪开脚,却又踩到了一根。低鸣声越来越多,紧接着鸣看到了一具瘦骨嶙峋的骷髅,行走在这条幽深的小巷里。地上的树枝状东西是骷髅的骨头,此刻一根根拼接起来,仿佛有了生命力,一具具骷髅挥舞着手,开始了尽情的狂欢。
无数支离破碎的骨头支着自己嶙峋的身体,开始翩翩起舞。咔嚓声此起彼伏,碎了又重新组合起来,空洞洞的眼睛里燃起一点点幽光,像一只只觅食不得的野狼的眼眸,然后又碎了,飞出一群碧色幽光的萤火虫。碧色的锋芒直直朝着鸣玄色的长袖袭去,鸣一拂袖,幽光四处散去。这是一场骷髅夜舞,华丽又凄凉。
鸣穿行在这群骷髅里,所过之处,骷髅的头颅落了一地。萤火虫飞舞得越发迅速,红色的火焰映着碧色的幽光,鸣仿佛置身于一个荒诞不经的舞台,光怪陆离的景象随着骷髅的动作一幕幕闪过。
他踩着零碎的骨头,朝着小巷尽头走去。入目的是黑沉沉一片的墓地。
无数的萤火虫越过他飞向墓地中央,鸣跟随着这些飞虫来到墓地。
凌晨紫蓝色的天空之下,两道矫健的身影从山的另一端凌空袭来。几乎是一路厮杀而来,飞虫坠地,骷髅碎了一地的骨头。等到他们走近,鸣舒了一口气,是杀风楼主和深姬。
黑衣女子的脸似乎越来越苍白,额际滑下几颗冷汗,织风一手扶住她,一手握刀,面色也极其不好。鸣赶紧扶住他们,“发生了什么?”织风抬眼看了鸣一眼,眼神有些暗沉,他不知道将此时如此虚弱的深姬交给这个人是否可行,但是情势不容人,他将深姬往鸣怀里一推,“快救她。”刀影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鸣这才看到他们身后正追击着一大群的骷髅。而怀中的深姬手依旧紧紧抓着自己的长剑,眼睛冷锐地盯着鸣的一举一动。鸣尽可能地表示温善,“你们怎么会遭到它们的攻击?”深姬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孩子被那条巨蛇吞了。”
一滴血顺着织风的大刀往下滑,地上发出噗嗤的怪声后,一簇火苗迅速地窜上来。织风抬眸望去,一个面容沉静的男子正缓缓踱步而来。织风握紧刀柄,这个人,不是已经被颜颜格杀马下的西域王吗?!
独城的主人熄灭那朵火苗之后,看着一脸戒备的杀风楼主,微微一笑道:“独城真是好久没有来这么多客人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他一甩袖,“去。”幽碧色飞虫重新飞回小巷,所有的骷髅碎了一地骨头,再也没重新站起。而他又走近已经半昏半醒的深姬,半蹲下身,“这么姑娘似乎受伤不轻,不如送到城里休养。这荒郊野外的,可是什么怪物都有的。”
深姬微睁开眼,有些吃惊,“你是西域王?”白袍青年摇摇头,眉眼间有些笑意,“西域王是我的孪生哥哥。”深姬闭上眼默然不语。
织风按住他的手,“你不能带走她。”鸣却将深姬交到了独城主人手里,“再不疗伤,她会撑不住的。”鸣伸出方才扶着深姬的手,上面沾染了鲜血。织风眼神一变,转向已经昏迷的黑衣女子,她后背一片濡湿,因为黑色竟然看不出血早已染湿了她后背。白袍青年声音温柔,“五天后,我会把她还给你。”织风一脸漠然地看着他带着深姬离开,背挺得笔直,手早已握成拳头。
鸣刚想说什么,天地忽然震动了起来。几乎是天崩地裂的力量在摧毁这片大地。鸣大吃一惊,而织风已经重新握紧自己的刀,朝着小巷走去。鸣这才想起深姬说过孩子被一条巨蛇吞走了。鸣一把拉住他,“你不要命了吗!那些倒下的石头会压死你的!”这个时候是千万不能离开这片空旷的土地的。织风的眼神有些冷,“与其死在这里,不如去把孩子救出来。”鸣摇摇头,“蛇也会感到危险,这时候估计它早就逃出小巷了。”突然他伸手一指,“你看,它自投罗网来了。”小巷里爬出一条惊慌失措的大蛇。
大地继续在震动着,蓝紫色天空之下一片凌乱。那条大蛇极其敏捷,躲过织风的袭击,朝着墓地深处滑去。那样子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
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看到了墓地中央一袭白影。正是从古墓里出来的淮涟。
淮涟似乎没有看见他,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群白衣少女僵硬地行走在颤动不已的大地之上,而她们的前面,是一个华服盛装的女子。就在那一瞬间,鸣感觉到了一股仇怨与愤恨,越过自己,朝着后方那座正在遭受劫难的独城汹涌不断地缠绕过去。而织风举手落刀,巨蛇发出惊天动地的鸣泣声,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摇摇欲坠地从断成两截的蛇身里爬出来,扑向自己父亲的怀抱。
地上的骷髅,似乎又有了苏醒的迹象。

黑色玫瑰

她沉睡了许久,做了个充满玫瑰色的美梦。
长长的走廊上开满了芬芳的玫瑰花,她蹲着深深地嗅着花香,有些迷醉。玫瑰花丛里那个白袍青年一步步朝她走来,她满脸欣喜地抬起脸,“阿冽,你终于回来了!”她想上去拥抱他,脚下却被花枝一拌,结果就倒在了他的怀抱里。阿冽温柔似水的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阿瑟,你挽的玫瑰花真好看。”
她甜蜜地笑了起来,然后梦就消失不见了。她慢慢睁开眼,看到梦中的男子就在眼前,眼神依旧温柔,但是她感觉,这个人不是她的阿冽。她想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这是哪里?”她想问这句话,但发出的声音竟然成了婴孩的咿咿呀呀。她诧异地看着自己小小的手,哦,终于记起她是一个婴孩。他将她抱起来,“阿瑟,你终于回来了。”
而她终于想起了一切,燃烧的青鼎,刻骨的记忆,冰冷的水池,以及换皮的疼痛。她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她好想问他,他把她的阿冽怎么了。她心里席卷起一阵疼痛与哀伤,泪水就从眼角滑落了。他似乎有些紧张,“阿瑟,不要去想,忘记了就是忘记了。”她那么努力地记住的东西,她此时已无法握住了。她真的把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的手温柔地拍着她,“阿瑟,我的阿瑟。”她却绝望得只想哭泣。
她走在风云变幻的墓地之上,身后一群白衣傀儡少女忠心耿耿地跟着她。前方有着神秘的力量在一直召唤她,她想睁开眼去看看这个久违的世界,感受到风的抚摸与阳光的温暖,她忍不住微笑,前方却有道柔媚的声音在催促着她,快到这里来,快点,再快点!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狂奔而去,腰间绯红色的佩饰被风吹得高高扬起,耳畔缓缓绽放出一朵黑色的玫瑰。
“淮涟!”鸣看着那群白衣少女的后面,想要叫住最后一个白衣女子。但是对方似乎没有听到,依旧脚步不停地朝着未知的地方奔去。鸣伸手拉住她那件白色披风,“你怎么了?”淮涟转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熟悉的眼睛里一片漠然。鸣呼吸一滞,淮涟这是怎么了?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她已经扯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去。忽然一道冷芒从前方直射而来,鸣抬眼望去,只见领头的白衣白发的少女正充满敌意地看着自己,紧接着仿佛又受到了什么牵引,又转身带领着这群少女踏步离去,一路留下深深的脚印,在墓地上触目惊心。
“姐姐,姐姐!”稚嫩的童音忽然清脆地响起,鸣转身,织风正抱着自己的孩子走过来,臂弯上的孩子伸着肥嘟嘟的手指着最前面的华服女子,一直叫着“姐姐”。杀风楼楼主按住他不安分的身子,“叶叶,你认识这个姐姐?”可是孩子只会说几个简单的词语,甚至还听不懂话,他似乎很喜欢那个姐姐,一直朝着她的那个方向扑去。鸣与织风互换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她们追去。
《收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