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噬魂盛宴
流族之宫是流族人最敬仰的地方,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它神圣,高大,纯洁。每一条充满预言性的神谕都从宫中祭司神秘的口中吐出,然后就如冬天的风,在人群里无孔不入地流传着。每一个人都虔诚地遵照着神谕的指示,战争,农事,婚嫁,祭祀等等方面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代又一代,一世又一世,从来没有人提出异议,更没有人反抗。
淮涟站在宫门之前,她上次到这个地方已经是多年前了。这里丝毫没有改变。她看着城墙之上的红色血旗,微蹙眉,“鸣,为什么挂这面旗?”一旁的鸣垂头丧气,“当然是出大事了。”淮涟转过头,“我当然知道是出大事的意思,我问的是出了什么事?”鸣摇摇头,却不肯回答,神色间依稀有着憎恶感。淮涟微叹一口气,“这里,到底还是出事了。”
前方白衣黑发的少女早已踏入宫门。她脚步有些仓促,看来是急着去见她的主人。鸣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真是不懂,流煊有什么好呢,让她这么效忠他。”流煊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而鸣就这样直呼他的名讳,竟然没有丝毫敬意。淮涟摇摇头,“她跟你一样,也很想离开这个地方。”鸣一愣,良久没有说话。淮涟扣紧自己的帽子,“我们就在这里等。”“等什么?”淮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一场盛宴。”

笛子一步步走向高高的大殿,重重宫殿的一旁是一座塔楼。就在这时,白色塔楼的顶端一个白衣老者仰面朝天大声呼喊着:“结束了,快结束了!”笛子停下脚步,仰头看他。她紧抿的嘴唇暴露了她紧张的情绪。然而这名老者喊完这句话后,就直直地跳了下来!一朵极大的血花开在他白色的衣衫上。笛子眉眼一松,重新抬脚朝着大殿走去。在流族之宫,自杀,或者杀戮是一件见多不怪的事。整座大殿又陷入寂静的氛围中。
在十二级玉阶之下,笛子仰望着大殿之门前站着的男子。他正伸着手,仿佛要去托住什么。她听到他一声低叹,“又是一条人命。”笛子挺身跪下,“主人。”他缩回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回去好好准备,待会去祭台待命。”“是!”少女趴下,吻了吻地面。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身后,男子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远。
黄昏的时候,忽然刮起了大风。淮涟呆在宫门一根大柱子后面,苦不堪言。而离去的鸣迟迟没有回来,也不知去办什么事。
太阳的光芒正在渐渐消散,淮涟怔怔地看着天边淡金色的流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一大片云朵含着冰冷的水汽从远处急速移来,而金色的光芒正在被流云的阴影一寸一寸地吞噬着。最后一抹光芒消亡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大雨。很快流族之宫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不远处的祭台上方,血红色的旗子被雨水打湿了,流下被染红的水汁。而正中央一个白衣黑发的少女正朝着那片乌云吹着笛音。笛音依旧的尖锐难听。她低垂着眉眼,在眼底留下妩媚而忧伤的眼影,任凭雨水落在自己的眼睛嘴唇上。宫门大开着,一排碧绿的宫灯悬在半空,摇摇欲坠。淮涟看着流族之宫里十二名祭司簇拥着他们的主人流煊从宫灯之下走过来。奈何大风依旧吹着,淮涟一走出去恐怕还没说话就被吹走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着鸣回来,或者等大风偃旗息鼓。
领先的摇铃祭司先是脸色大变,接着怒斥祭坛上的少女,“你竟敢偷学御魂术!”少女没有反应,甚至连眼皮也没有动,只是一直吹着长笛。天空那片乌云越来越低,而四周越发地幽黑了。摇铃祭司还在怒斥的时候,一缕风迎面扑来闯入他的口中,然后徘徊在咽喉之处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了。流煊在一旁不作任何反应。其他祭司也就按兵不动。
忽然一声高亢的笛音直冲云霄,仿佛要将吹笛之人所有的怨愤都发泄出来。那片乌云轰然而散,竟然是无数的怨灵集结而成。“你们要弑魂,魂先弑人!”笛子低声说道。
连绵的琉璃宫灯一下子全熄灭了。少女放下长笛,然后在黑暗中慢慢伸出双手,十指缠绕着无数条红色的血丝,而血丝的另一端是无数的怨灵。看着底下对着自己虎视眈眈的十二名祭司,她缓缓吐出一个字,“杀!”
柱子后面的淮涟看着不远处的一片混乱,喃喃道:“好重的杀欲。”而她腰间的长嘴葫芦早已不安地躁动起来。她必须想办法阻止这场杀戮!
但是已经晚了。空中到处飘散着淡淡的绿色光点。从宫中涌出的侍卫陷入一片惨叫声中。而十二祭司正围成一个圈开始施法。他们的主人却一直在冷眼旁观。祭坛上的少女收放着血丝,十指俱裂,涌出的鲜血顺着血丝滴入那些正在激战的怨灵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自己造成的惨剧,十年,她忍辱负重了十年就是等着这一天,所有折辱过她的人都不得好死!她看向底下那个一动不动的男子,他正怜悯地看着她。忽然间她好恨,就是这个人,让她成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而现在他竟然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她正激愤着,一个满含怜惜又无措的声音忽然从她耳畔轻轻响起,“笛子,住手吧。”是死去的遇奂。
少女的手一滞,接下来却是更疯狂的杀戮!十二祭司的指间光芒大涨,形成一个金色的五角星。然后这巨大的五角星缓缓浮在空中,接着飞镖一般快速地移动着。淡绿色点状物被拦腰截断,纷纷落在雨水里,然后渐渐地消失了。笛子一把拂下趴在自己肩膀上想阻拦自己的遇奂,“走开!”遇奂又重新站起来,“笛子。”他只是叫着她的名字。她猛地转过头,鲜血淋漓的十指直接插进了遇奂透明的胸腔,“你也去。”但是遇奂没有被她控制,他一直看着她,然后叫她的名字。一股力道忽然朝着她袭来,少女扣紧丝线,却被一个身影挡住了。遇奂抱着她,“我留在这里保护你。”笛子的脸色却变得苍白,“你竟然不是怨灵!”
与此同时,流族之宫外围的正被这场变动弄得人心惶惶。大街上到处都是奔走逃离的人。鸣混在人流里努力地朝着宫殿跑去。风吹得这么大,他开始担心淮涟。
就在人魂大战之时,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女人忽然缓步穿过人群,朝着高高的祭坛走去。她走得不稳,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全靠腰间一条白色的纱带支撑着,纱带的另一端系在宫殿长廊一根高大的柱子上。借着微弱的光芒,有的祭司已经看到了她腰间露出一节白森森的骨头。摇铃祭司心头一震,这个女人身上没有血肉。而一旁的主人却被她腰间的长嘴葫芦吸引了。天空飘飞的幽灵一时忘记了战斗,仿佛受到了某种号召,全都跟着她飞。所有的声音渐渐消停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回荡着。祭坛上笛子正跪坐在地上,满脸的迷茫。“笛子,我说过,他喜欢你。”淮涟说道。笛子仰起脸,“不,我不信!”但是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纯洁如此的灵魂,没有丝毫怨恨,只有温情与善良。她杀了他,就是想让他恨自己,变成一只怨灵!但是他竟然没有。她趴在遇奂透明的身子上开始痛哭。
淮涟却不顾她的哭声,继续说道:“所以它在死后一直跟着你,连我都收不走它。它只是想守护你。笛子。”但是,她只想利用它。遇奂抱着她颤抖的身子,“笛子,不哭。”她记起十年之前,自己是笛家大小姐,学得一身剑术便仗势欺人,骄纵跋扈。后来因为看不惯一个女孩,便动了杀念。但是遇到了遇奂,她的命运就此改变。他废了她的功力,然后让她独自上路回家。本是一场善举,到后来却成了罪恶的源头。手无寸铁的她在回去的路上被仇家盯上,然后逃亡,除了逃亡还是逃亡。直到遇到他,那个刚刚在上的男人。笛子抚摸着自己的十年不变的脸,“你们不是好奇我的容貌一点不变吗?!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驻颜术!我给你们看,”她系着血丝的十指从额头开始往下划,一直划到下巴处,一条裂痕出现在她精致的面具上,“看,这就是真相!”少女掀开那张人皮,十二条干瘪的虫子趴在她真实的脸上。遇奂大惊,“笛子,这十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笛子抓着那些虫子,却怎么也拉扯不下来,它们已经牢牢地吸附在她的血脉之中。她凄厉地大喊一声,“十年,我学会御魂术,等的就是这一天!”她的眼睛透过透明的虫身,看着底下一动不动的男子。
而鸣匆匆赶来时,手里正拿着一条手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虫脸女身
祭坛下的男子,正悲悯地看着笛子。他是流族之宫的最高权力者,生杀大权掌握手中,此刻看着自己掳掠而来的女奴在祭坛上兴风作浪,他除了怜悯便再无其他。
他慢慢伸出手,在飘着雨的半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十二祭司,你们也看看吧。”
圆弧中先是出现一盏在风中飘摇不定的宫灯。宫灯下是一条幽暗的长廊,一个男子牵着一个少女出现在宫灯旁边,正是十年前的流煊和笛子。
祭坛上的笛子惊得一动不动,画面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而是这个男人可怕的力量,他竟然可以重现十年之前的画面!他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想,眼神更加怜悯。
少女跟着沉默无言的男子,一步步走进长廊深处。宫灯依旧在摇摇欲坠,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幽静的长廊之上,一步,一步,“主人!”一声绵长而高亢的声音忽然从前方遥遥传来。少女惊住脚步,然后除了这一声,再无其他声音。流煊看了她一眼,她连忙跟上他,却又被突然飞出的黑鸟吓得惊叫一声。他仿佛没有听到,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去。少女提着自己的裙子,终于沉默下来。长廊尽处是十二盏花盆。她看到那花盆上的十二朵白色花朵时,倒吸一口气,因为花朵的中央各有一张沉睡的人脸。而每张脸上,又各自趴着一条白色的透明的虫子。而方才那声绵长高亢的“主人”就是从他们口中一齐喊出。
他们慢慢睁开眼睛,少女看到他们的眼珠里蠕动着一条虫影,正幽幽地看着自己。流煊蹲下来,看着他们的变化。低声道:“十二位祭司,好久不见。”
此话一出,圆弧外面的十二位白袍祭司齐齐白了脸。他们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们的主人,流煊微微一笑,“这就是你们的来历了。”十二位祭司皆有从云端跌落尘埃的感觉,竟然是虫脸花身!流煊伸出手往圆弧中央轻轻一点,画面已经转换到了一间密室。
十二个少年蜷缩在角落里,看着门口高高在上的主人。流煊手里还牵着白衣黑发的少女。那个女孩也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流煊把她往前一推,“这是笛子。”少女腰间多了一把长笛。待流煊离开,十二个少年围着她,“你的脸上是什么?”少女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手的滑腻还有些微蠕动感,她摇摇头,“不知道。”其中一个少年忽然大笑起来,“笨!是虫子,还在爬呢。”笛子一阵惊慌,“哪有虫子?”“在你脸上呀。”那个少年想伸出手帮她扯下来,“疼!”笛子捂着脸蹲下来。十二个少年面面相觑。
笛子脸上的虫子一天天干瘪下去,到最后几乎只剩一层皮了。但是他们也看到虫身已经扎根女孩的血脉之中,再也不可能扯下来了。她每次透过虫身看他们的时候,少年们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而笛子也慢慢意识到自己的丑陋之处了。她埋下脸,独自哭泣。
画面又很快转变,他们从密室放了出来。站在流族之宫的白塔低端之时。那十二位少年身穿白袍,成为了白塔的主人。而女孩跪在地上,只能虔诚地拜倒在地。那一刻,少女的泪,第一次穿过虫身,落在了她的脸颊,竟然是撕心裂肺的灼痛。直到流煊拿着一张薄薄的人皮过来,怜悯地看着她的脸,“给你。”事后,笛子明白这张脸皮就是不久前流煊从她脸上扯下来的,从额头开始,一直到下巴。然后十二条虫子爬上她露出血脉的脸庞上,开始扎根。所以,这张皮,可以与她的脸如此契合,几乎天衣无缝。
她无声冷笑,所谓的流族驻颜术啊,就是如此。在她明白一切的时候,就是杀欲滋生的时候。

流煊放下手,十二位祭司已经惊骇得目瞪口呆了。而鸣走到自己哥哥前面,“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些?”流煊的眼神依旧怜悯,“他们自以为出身高贵,法术高超,竟敢擅自出神谕,与我公然作对,所谓信仰,所谓先知,哈,不过是一些卑贱的蜉蝣在这里妄图冒充天意罢了。白塔,早就可以推了。”他说完,抬头看了看风云翻涌的夜空,“是时候清洗一切了。”
淮涟站在祭坛上,看着这个自负的人,说道,“十二祭司几年前出了一条神谕,百年血劫,噬魂盛宴,亡灵之力,拯救苍生。你以为这不过是虚妄之言吗?”流煊看向她,“你没有血肉,竟还敢行走人间。看来十年前的教训,还不够你反省。今日,我便让你心服口服!”淮涟却摇了摇头,“就是十年前的事,让如今的我站在这里。我早已后悔了。”
笛子吃惊地看着他们,“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淮涟弯下腰扶起一脸茫然的笛子,“我们是站在一边的,”然后她指了指流煊,“他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流煊对笛子微微一笑。而十二位白袍祭司面对陡然转变的局势,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流煊冷冷地宣布,“十二位祭司擅自偷窥天意,歪曲神谕,导致吾族十年间自杀无数。今日便废了祭司一职,焚烧其白塔以祭无辜苍生!”
流煊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荡在空阔的流族之宫,直到传到大街小巷,万民跪地谢天。而高高的白塔顶端,巫女们听到主人的宣令皆是一惊,“不是要弑魂破劫吗?为何废了祭司!”巫女们连忙点亮占卜灯,看着地上新出的卦象,俱是一脸喜色,“从此不再需要新的亡灵来守护我族子民了!”这意味着,不会再有人被逼自杀了。
流煊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鸣,等我废了这神谕制度,你不会再离家出走了吧。”鸣一时感慨万千,更多的是自责,“我竟然误会哥哥这么多年!”流煊一笑,有些沉郁的眉眼此刻微微舒展,“祭司一族的力量发展如此迅速,而我只是一介孤王,不假意服从又能如何。他们假托神谕,逼我族良臣自尽,今日便一起帮无辜死去的人血洗沉冤!”他们说话间,祭坛之上的淮涟与笛子早已联手操纵无数亡灵战士与十二位祭司斗起了法。
流煊看到笛子一旁的遇奂,眉微微一皱,“半个魂?”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他顿时失笑,“这几年,她倒学会了骗人。”
笛子的十指早已破裂,血丝深深勒紧了她的筋骨,她看着底下开始有些手足无措的十二祭司,忽然想到那段密室时光,当初的十二少年早已褪尽稚气,十年浸淫在权利中心,如今个个老谋深算,瞒天过海地骗尽天下人。而她却承受着他们本应承受的痛苦,成了如今虫脸女身的怪模样,他们的结局,不都是那个站在那里闲谈漫笑的主人造成的吗?!笛子想到这点,忍不住分神看了流煊一眼,他依旧是满目怜悯地看着自己,不,是看着自己和十二祭司!他凭什么来决定他们的命运!笛子眼神一黯,所有的人都该死!尤其是他!
淮涟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她低声道,“笛子,不要被仇恨蒙蔽了自己。”少女心神一凛,她怎么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淮涟微叹一口气,“待解决了这十二个怪物,我再跟你细说。”话音初落,一阵大风忽然吹来,而为首的摇铃祭司收回自己的手,他刚刚割断淮涟的那根丝带,淮涟又一次被大风吹走了。
鸣眼睁睁看着淮涟被吹走,再看看自己手中特制的拐杖,一时懊悔,“我怎么忘了把这个交给她!”一边说一边急急追去。流煊拦不住他,只好出手相助开始有些吃力的笛子。
淮涟飞在空中摇摇欲坠,直到看到面前出现一棵树,她迅速地从腿间抽出鱼形小刀,经过大树之时用力刺进树杆,成功地停止了这次飘飞之旅。她能听到自己腰间骨节的咔咔作响的声音,她微蹙眉,看来得找个地方好好修复一下这个身子了。鸣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浑身绑着白色丝带的女人像一只破布娃娃般挂在树枝上一动不动。鸣叫了她几声,淮涟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我没晕。”她只是有些窘迫,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鸣舒了一口气,“你能下来吗?”淮涟摇头,忽然想到这是夜里,而鸣竟然能一眼看到自己,她忍不住好奇,“你会法术?”鸣利落地爬上树,边爬边说,“我什么也不会。”鸣刚说完,淮涟的脸赫然出现在面前,她眨了眨眼,“你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鸣没好气地一把扛起她,这个女人几乎没什么重量,“是流萤石,它让我夜里也能视物。现在,你感觉怎么样?”淮涟趴在他肩上,“我有几块骨头断了,待会等我修好我们再回去。那些烂摊子就让他们自己收拾吧。”
鸣扶着淮涟靠在树杆上坐下,刚下了一场大雨,到处都是雨水,潮湿的树枝也烧不起火来。好在淮涟已经没有冷热之感了。鸣拿出拐杖,“希望对你有帮助。”淮涟接过来,是一根特制的拐杖。它的底端削成尖形,往地上一按,很容易深进地下。这样风吹来的时候她可以有个依靠。淮涟心中感动,却不知如何言谢。鸣一笑,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什么都不要想。”淮涟抬眼看他,却只看到鸣的下巴,却也心满意足了。她靠着鸣,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时光。
却不知流族之宫又陡转局势,半边天早已变了。

血生亡灵
雨水里躺着十二具尸体。
一个有着灰色心脏的少女,浮在半空之中,黑发如墨,白衣欺霜。
以及,无数双恐惧而冷漠的侍卫眼睛。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统治者。
流煊微微抬眼,缓缓地,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印在听的人的骨头里,说道:“凭一只亡灵,就想杀孤,未免太小看孤了。”悬在半空的少女闻言,嘴角扯出一缕笑,她吹起了笛子。
是血音!以己身之血,哺亡灵之身,同归于尽的手段。流煊的眼神开始变幻。所有的侍卫已经惊惧地退后,独留自己的王站在前方。流煊恨恨地低喊一声,“愚蠢!”
尖锐的笛音穿透夜空里的水汽,直刺地面上唯一一只纯真无怨的灵魂。遇奂慢慢显露出身体,原本虚幻的幽灵此刻仿佛复活了,长出新的血肉,生出无与伦比的力量!而悬在半空的少女的脸越来越苍白,透明的虫身下的血管正在涌动着鲜血,朝着她手指尖流去。一丝丝的血注入遇奂的身子,遇奂的眼神开始绝望。“笛子。”即使到了此刻,它依旧只想保护她。所以,它毫无怨言地接受了笛子对自己的利用,它选择了,战斗!
流煊看着祭坛上那只亡灵,准确地说是半只灵魂,迈出重生后的第一步,洁白的地面上留下一只鲜血淋漓的脚印。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些鲜血承载着怎样深重的怨恨。他想起很久以前听到的戏言,如果你想一个女孩一辈子恨你,你就去毁了她的容颜吧。尤其是漂亮女孩子。他好像已经切身体会到了。笛子的怨怒,已经惊天地泣鬼神了。
最后一个音符停止的时候,笛子流尽了自己最后一滴血。她倒在地上,一只血灵正式诞生了!
遇奂承载着笛子的灵魂与鲜血,一步步朝着站在下方一动不动的流煊走去。身后一串猩红的脚印在夜色里触目惊心。流煊缓缓伸出手,在无形的空中划出一道剑光,横在自己前方,只是一瞬,白色的光芒已经染上血色,晕染出一片绯红。对面的血灵仰起头,朝着深深的夜空长啸一声,天边隐隐响起雷鸣。流煊握紧那道绯红色剑芒,朝着它一击,却在半途被狂风抵住了,空气里一片腥气。遇奂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弥漫在它整个面容之上,“接下来,让你看看一只亡灵的力量到底如何。”
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流煊手中的剑芒仿佛热铁遇冷水,“嗤”地一声,冒出滚滚白烟。很快,此夜的第二场雨铺天盖地而来。流煊伸出手摸下脸上的雨水,却是满手的鲜血!真正的腥风血雨。
郊外树下,淮涟腰间的长嘴葫芦开始剧烈地晃动,而鸣抬头看了看天空,赫然发现夜空的黑色中透出一片诡异的红色。就在惊诧之时,红色的雨落了下来。淮涟接好最后一根骨头,猛地站了起来,“不好!是噬血亡灵!”鸣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拉着我的手。”一股风呼啸而过。
流煊手指微动,一道道白色剑芒从他指间激射出去,穿过那面风墙之时,白色早已变成红色,对面的亡灵淋浴在鲜血里,一道道剑芒刺入身体时,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消亡了。完全没有形成攻击力。流煊的眼神开始变得狠厉,“既然要同归于尽,孤偏不让你如愿!”他凌风穿过风墙,逼近那只亡灵。却在靠近的时候,被一股强大的气流震在原地。那是一股忧伤而绝望的气息。属于遇奂。
这只亡灵正在与自己斗争。流煊疾步越过它,朝着祭坛上走去。祭坛上孤零零地躺着白衣黑发少女的肉身。流煊弯下腰抱起她,“你需要的是她,对吗?”他感觉到下方那只亡灵在努力地看着自己。是的。那股忧伤的气息在说。

雨渐渐小去,风也慢慢停歇下来。流煊手中的笛子轻飘飘地没有重量,她体内已经一滴血不剩。忽然那只亡灵尖叫一声,杀了他!杀了他!没有声音,但是它确实是在说这一句。
流煊忽然一伸手,掐住少女僵硬的脖子,亡灵在痛苦地挣扎。“你带着她,去投胎吧。鬼差也快来了。”“不要!”遇奂的体内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女音!是笛子的声音。
祭坛上的人松开手,却在自己周遭划了一圈,“我还不能死,等有一天,我会以死谢罪,但不是现在。”不远处,一盏引魂灯悠悠飘过来。是鬼差来了。
亡灵们开始尖叫,流族之宫门前顿时一片哀嚎声。有些开始逃亡,有些乖乖就范,而有些开始反抗。流煊举起手来,指尖一片白色光晕,所有的亡灵凝固在原地。鬼差们转过身朝他道了一声谢,然后开始收魂。十二只祭司之魂以及数只侍卫之魂,此时无声地跟在鬼差后方,手脚绑着链子,缓缓朝着黄泉路走去。而唯一剩下的亡灵,鬼差摇了摇头,竟然一时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收魂者赶来,他们仿佛舒了一口气,“它便交给你了。“他们临走前对淮涟如此说道。
淮涟看着那只鲜血淋漓的亡灵,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而腰间剧烈抖动的长嘴葫芦终于提醒了她。她弯下腰,将葫芦倒置,一抹怨灵慢慢地飞出。流煊收回手,将少女的肉身放在淮涟脚下,“你把她好好安葬了吧。”而遇奂体内注入自己的另一半灵魂之后,一抹红色的烟气悠悠地舒展开来。笛子睁开眼睛,透明的灵魂有些茫然。“为什么?”她跪在地上,问的是流煊。“为什么你现在还不能死?”
流煊动了动手指,却不回答笛子,只是看着完全清醒过来的遇奂,“你方才一心一意只想保护她,那么现在呢?你还想护她周全吗?”笛子抬起头,看看遇奂,又看看淮涟,终于明白了过来,她恨声道:“你骗我,你们竟然都骗我!”
淮涟看着她,冷声说道:“他一边恨着你,一边又喜欢着你。最后只好一分为二,我只收走了他怨恨的一半,另一半是他自己选择去保护你的。你竟然说他在骗你。那么,你又做了什么!你只会利用它!把它当成你的武器去报仇!”笛子透明的脸一阵扭曲,“我搭上自己的性命,就是想杀了他而已!他难道不该死吗?!”她指着上方一动不动的流煊。淮涟微叹一口气,“我只问你,你可曾为遇奂想过?”遇奂也转过头看着笛子,他的眼神万分复杂。笛子冷漠地说道:“他只是我的仇人。”少女说完便垂眼不再说什么。遇奂露出一丝苦笑,“看来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既然都已是前尘往事,为何还在此纠结?一碗孟婆汤,便是了。”一个男子慢慢走过来,打破了沉默。正是在一旁看了许久的鸣。淮涟朝他摇摇头,“他们的怨恨太深,早成了厉鬼。”鸣看着祭坛上的哥哥,“我也很好奇,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淮涟拉了拉自己的帽子,“流煊,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瞒下去了。”流煊一步步走下来,朝着那两只灵魂走去,“笛子,你恨孤毁你容颜,却从没感谢孤将你从恶人手中救下。你又恨遇奂废了你的功力,却也从没感谢他阻止了你去杀一个无辜的人。现在你不仅杀了他,还利用他的魂魄去杀孤。你却又一点悔过之心没有,孤真是太失望了。”笛子冷笑一声,“你根本在强词夺理,你救我只是因为我对你有用处,他废了我的功力,便将我独自扔在险恶的江湖自生自灭。我杀了他是不错,利用他却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为何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我身上!”少女心中愤慨难掩,只是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而遇奂眼中除了懊悔还是懊悔,“当初我不该将你扔下不管。”将卸去毒牙的蛇扔回草丛里,面对的只能是被欺凌的结局而已。
流煊嘴角微扬,“笛子,孤便告诉你真相。你知道后,便放下怨恨,安心去转世吧。”

宿主之谜
十年前,流族之宫的长长走廊尽处,悬着一盏碧绿的宫灯。
宫灯之下,孤寂的少女抱膝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月光交融着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在高大的男子出现的时候,少女的脸如白瓷破碎般迅速地垮下。“这里是哪里?”她的声音飘荡在夜空里,带着奔波的疲倦。流煊蹲下来,与她的眼睛平视,“这里是以后你呆的地方。”笛子低声道:“我想回家。”流煊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块玉,“笛家已经不存在了。”少女怔怔地看着那块玉,那是笛家族长的信物。“怎么会……”她没有接过玉,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流煊收回玉,眼神怜悯。
笛子就这样留在了流族之宫。远离江湖的少女开始静下心,面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她却不知道在白塔之端的祭司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命运齿轮又重新转动,这一次直接将她推向了地狱。
十年之前,流煊初登王位,王权早已屈服神权之下。老去的祭司开始物色自己的下一代接权者。而流煊也开始暗暗培养自身势力。只是因为祭司内部权势倾轧,神谕混乱不明,无数子民无辜牵涉其中,结果丧失生命。流煊站在大殿之前,望着一旁直冲云霄的白塔。几天之前祭司们刚刚宣布新的一条神谕。他手指微动,一片乌云悄无声息地移到白塔之上,死亡的阴影从此刻开始,徘徊其上,长达十年之久。神谕的内容是:“以灵护国。”短短四字,无数忠臣子民被逼跳塔自杀。祭司还在振振有词,“死去的灵魂将永远守护吾族。所谓忠臣,必须以死为证。”流煊看着那些白衣飘飘的祭司,“下一代祭司,孤要亲自选拔!”
白衣黑发的少女悄悄地躲在门柱后面,她看到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女郎慢慢走进流族之宫。正是午夜时分,那个女郎如入无人之境,大大方方地走在月光之下。笛子看着她拿出一只长嘴葫芦,弯下腰仿佛在凝视什么,然后一抹红色的烟慢慢流入葫芦之中。月光之下,她竟然听到隐隐的凄厉之音。这时一群白衣祭司从白塔里走出来,看到女郎,皆是勃然变色。为首的祭司难得失去了平日的稳重,失声喊道:“收魂者?!”笛子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收魂者,没想到是如此清丽的女子。
淮涟摇了摇自己的葫芦,“这里这么多怨灵,你们怎么不管?”祭司们面面相觑,总不能说这些怨灵就是他们需要的吧。她眨眨眼,“你们怎么不说话?啧啧,这里有问题呀。”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为首的白眉祭司。对方平静下来,淡淡地说道:“不要多管闲事。”淮涟抬头,忽道:“你们看看月亮。”笛子抬头一看,皎洁的月色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绯红烟雾,在黑色的云朵里透着诡异的红光。祭司们沉住气,他们自然知道那是杀戮之气染成。淮涟眉眼一敛,“早知你们流族信奉神谕,我初到此地便遇冤魂无数,这所谓神谕,恐怕只是你们谋权得利的借口。”白眉祭司再次沉声道:“你不过是初出茅庐的丫头,不要多管闲事,不然引祸上身谁也救不了你。”淮涟收回长嘴葫芦,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闲事我自然不管。”她说完便转身离去,风吹得她那白色的披风高高扬起,月光洒了一地白霜。
后面的祭司们眼神互换,准备围击她。白眉祭司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动手。一群白衣祭司悄无声息地退回白塔。而白眉祭司眼睛转向长廊下看痴了的少女,心中暗道,“怎忘了这还有一个宿主!”笛子被他那阴沉沉的眼睛一望,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却不懂他为何要如此看自己。笛子转身逃开。
西方残月越发苍白透明,空气里遍布死灰色的寒气。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慢慢伸出绯红色纱帘,笛子怔怔地看着那只手,那仿佛是一只死神的手,慢慢地朝她伸过来,伸过来。纱帘忽然被高高撩起,一张不怒而威的脸露出来,正是初醒的流煊,“为何出现在这里?”冷厉的剑芒直刺笛子的喉咙。笛子惊得瘫倒在地,“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她趴在地上开始哭诉。流煊收回手,剑芒消失在空中。他有些无奈地下地,将哭得昏天暗地的少女拦腰抱起,将她安置在床榻上。“你早已没家了。”笛子抱紧他,“你可以,你可以带我回家的。”她开始无理取闹。流煊苍白的手抚摸着少女的黑色长发,“你刚才看到什么了?”笛子抬起脸,泪意朦胧的双眼直直的越过流煊的肩膀,看着窗外朦胧渐消的月色,“一双可怕的眼睛。他说我是最好的宿主。我不懂,不懂这里的一切!”流煊松开手,“你听错了,先睡一觉。”说完他急急地出了门。笛子满脸惧色,在后面凄厉地大喊:“没有,我没有听错!”流煊却没再理她。他的寝殿大门开着,凌晨的冷风伴随着月光的冷意,席卷了笛子颤抖的全身。
流煊站在高高的大殿之端,冷眼看着偏居一隅的白塔。宿主?他低喃着这个词。白眉祭司竟然将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想要亲自选拔下一代祭司。他怎么会再次拱手让权给他们?!流煊嘴唇一抿,他看到宫殿之外一个白影正在踽踽独行,不禁低喊,“来得正好!”
宫殿之外,淮涟徘徊了一夜。长嘴葫芦里的怨灵早已蠢蠢欲动。她微叹一口气,此时此刻她正处于一场梦境,梦里冰天雪地,流族之宫的白塔顶端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员正对天无声呐喊。淮涟置身塔下,依附着塔门的柱子,静静地看着梦境里发生的一切。以灵护国,多么拙劣的借口!淮涟看到了这些怨灵的来源。看来这闲事,她得管管了。一缕阳光斜斜照来,第一块冰雪融化的时候,淮涟走出了梦境。她抬眼,正看到流族之宫的宫门缓缓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晨光里,对方启唇,“淮涟。”正是这流族之王,流煊。
淮涟微微诧异,“你怎知我的名字?”流煊走近她,“按辈分,你还得喊我一声师叔。”淮涟一扬眉,“想不到我的三师叔如此年轻。”流煊见她认出了自己,便不再多言,直接问道:“昨夜你可是到我宫中收魂来了?”两人一边走向大殿,一边交谈。淮涟点点头,“遇到一群祭司。他们阻止了我。不过,”她微微一笑,“我还是收了一些怨灵。不想,竟都是师叔的肱骨之臣的亡灵。”流煊也不在意,只是袖中的手指微拢,“你来得正好。”淮涟看向他,流煊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转开话题,“下一代祭司,我要亲自选。而我需要你的一助之力。”淮涟看他停下脚步,望着白塔下走出的一群祭司,流煊继续说道:“他们也在寻找下一代祭司的宿主。”淮涟诧异:“宿主是什么?”流煊眼神一黯,“历代祭司皆是虫脸花身,若要幻化为人,需要宿主吸走花虫。”淮涟一怔,“想不到平日看上去如此高洁的祭司竟是这样的出身。你,为何不废祭司一职。”流煊只是摇头,“时候未到。这一代祭司若为我所控制,方才有可能。”淮涟皱眉,“那么,你找到宿主了吗?”流煊转过身,“你。”淮涟倒退一步,“你确定你不是在开玩笑?!”流煊眉一扬,“师侄不愿意?”淮涟一时语塞,竟拿出辈分来压她!
而另一边,笛子因为恐惧跌跌撞撞地冲出流煊的寝殿。却被一双大手拦腰抱起。失去功力的少女如同羔羊,被安置在猎人的肩头只能无力挣扎。不知走了多久,她被一把扔在地上。一群人围了上来。笛子睁开眼睛,几盏长明灯悬在她的头顶,面前是几个白袍祭司。她竟然被劫到了白塔里。她挣扎着起来,为首的一个有着长长白眉的祭司伸出手往虚空上一点,一道光弧点中了她的眉心。笛子定格在原地。她有些害怕地看着面前眼神阴沉的白眉祭司。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小姑娘,不要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笛子一动不动,连表情都被法术凝固了。白眉祭司继续说道:“你想不想回家?”笛子眨了眨眼,对方满意地点点头,“我来告诉你,”笛子睁大眼睛看着他,“王骗了你,你还有家。”一行泪从笛子眼睛里流出来。紧接着一道光芒从祭司指间悠悠亮起,笛子只感觉自己全身血液都往眉心那一点涌去,白眉祭司低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心性的迷失,往往就在一刹那间,让人心为我所控制,你必为我所用,你可听清?”笛子晕倒在地,只是那句“你必为我所用”一直徘徊心底。
《收魂者》